廉衡剛拐至湧金巷口,就聽馬蹄似疾風雷點子一樣刮過來。正兀自尋摸這是哪家的大老爺二半夜地還要瓜傘開路,迎門面便飄來個黑影兒,再定睛時鴨頸上已架了把鋼刀。喜鵲落肩膀,真娘個“鴻運當頭”好的沒話說。少年悽然苦笑時瞧望著列隊接近、一字兒排開的一群豪俠,似要救民水火,好不威風八面。正欲慨嘆“天地英雄氣,千秋尚凜然”,甫一抬眼鑑辨出個秋豪施步正,兜頭澆瓢涼水。原是他一腳踏進了兩派紛爭裡,無辜冤作擋箭牌。唉,不就往懷裡揣半隻燒雞,問店家打包耽擱了一刻鐘嘛,過河碰上擺渡的何須如此湊巧呢!
一貫自帶王愾的、淵渟嶽峙的明胤世子,在六英的退避之間迤邐現身,一派謫仙風姿哪識爾等凡體!落英亭四目交睫的深沉凝視,溫潤情愫,抓不住的吉光片羽。廉衡悽悽然腹誹“裝得好像俺沒引起您注意似的,水仙不開花裝什麼大瓣蒜呢!”旋即又作悲嘆,想自己小命休矣!似才這等蹄急馬追,估摸這蒙面人必是其捉緊人物,無需攬鏡自照便知孰輕孰重。
不行,他不能死!可又該如何自保呢?盤算幾秒,墨珠嘰裡咕嚕翻轉下,便丟人現眼地詐泣哀嚎:“大爺們刀下留命吶。小可不過一吃軟飯小白臉,命比蟭蟟,能死在貴人們刀下本是祖塋冒青煙之事,奈何俺上有老下有小,闔家嗷嗷待哺就等著咱買米回……”未及嚎完,便被明胤寡沉沉的眼神給活活截流,廉衡吞口口水,化作扎嘴葫蘆。
無計可施間,蒙面人肚子咕嚕一聲叫,臨危猶餓端端是條好漢。廉衡自幼見慣了餓死道泥犁獄,亦數次街頭狗口搶食,此刻不免心酸發脹,便脆聲聲酸兮兮真心詢問句:“蒙面爺,小可……”甫一開口,彈射月輝的鋼刀再近膚寸許。秋豪劍氣全開,廉衡瞥眼他,按捺住自己的篩糠打顫腿,雙手緩緩上舉再次壯著膽子脆聲聲續話:“小可懷裡,有磨盤巷四方客棧,上好燒雞半隻,您可吃也不吃?!”
施步正哈哈哈就笑,未及秋豪側目,追月一個眼神先剮過去,草莽立時正經端莊。可這串爆豆子似的笑終究刺傷了蒙面人,升斗小民穿窬之輩,尚有尊嚴可講,何況這傲骨嶙嶙的握刀良將,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尤其取笑飢人著實可惡。蒙面人步履微亂,粗氣一喘,小鬼左項的映月鋼刀便再次近膚一寸,血珠鑽出,廉衡著疼不免滋溜口氣。
明胤聞聲眼睫一抬,瞥眼白鷂。
白鷂會意後便開始窺伺良機,奈何對峙良久僵持難解。廉衡凝望眼滯留在落英亭的“吉光片羽”,旋即看向白鷂,雙方咬緊眼神無聲勝有聲。只見他忽將舉著的右手大拇指微微朝左側動彈兩下,接著便聽他再次脆脆敘幹茬:“蒙面爺,俺就一巷口卜卦的窮小子,您聰醒,也知對面那一溜爺不會因我這一錢草民就放脫你,都是有兒有女的人,你且放下刀和他們有商有量!”
“量”字甫一脫嘴,小鬼擰身便往右側躲。白鷂的飛鏢風馳電掣朝左側射來,蒙面人來不急躲避已胸腔中鏢,又不得不架刀與凌空飛來的施步正,兔起鶻落接著招兒,不一刻鏢上迷藥發作人便翻眼昏厥。巍巍七尺壯漢被施步正拎雞仔兒似的囫圇個拎上青驄馬。廉衡“嘖嘖”慨嘆番,慈悲為懷地叨叨句“南無阿彌陀佛”,嚮明胤打個恭,就急急撤退。
秋豪:“追月。”
追月低搓句:“讓他先走幾步。”這感覺,分明就是女俠手握三十米長的刀,讓他先跑二十九米一樣。這叫自信。短腿下意識得劈叉似地逃,奈何未劈完十步,追月的長鞭子就將他裹成團粽子拽到棗騮大馬上。只聽歇斯底里一聲嚎:
“強搶民男,救……”命字未出嗓子眼,再被鳳臆駿馬上昂首天外的大人物低沉截斷:
“莫嘶。”
白鷂打馬近前,垂眸問倒掛小子:“你認得我?”廉衡半端起腦袋一臉茫茫,白鷂再問,“從未謀面,你怎知我有暗器?!”
廉衡坦言:“猜測。”
白鷂犀利萬分盯著他:“猜測?!”
廉衡:“六位既是豪勇,必善銅鐵寶貝!觀你們二人執劍一人持刀,女俠攥長鞭另一位背鐧,只剩大俠您,看似徒手想必只是武器精巧罷了。適才瞧殿下瞥了眼您,小子更確信您身懷機關。”
白鷂拽緊馬韁,油然欽佩他洞察力,卻依舊咄咄逼人道:“你倒敢賭!若我適才看不懂手勢,鏢飛右側呢?”
廉衡失口一笑,想他這九頭鳥豈個武人能唬住:“那也五五勝算啊。與其坐以待斃不若博他一博。若真陽壽夭盡,喝口薄水也作嗆死,若是命不該絕,閻王簿上尚能除名。又怕個什麼!”
這響屁大話聽得連夜從雲南趕回來的葉昶白鷂面面廝覷。原他二人,追了一天一夜與烏叔聯絡的一袁士翱親衛,臨了卻叫他服毒自盡,正不知如何向主子交代,憂慮間聽到這豆大毛小子豪氣雲天的捨我其誰,直覺蒼雷貫體,略帶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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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其亦一無所知的追影走近他些,抄直問:“你竟有兒有女了?”
哎呦個娘咧!小鬼還沒笑岔氣,施步正已笑得差點墮馬底。秋豪烏雲滾滾,驀然替主子惆悵,末了無可奈何吩咐句:“都安靜些。”
時至亥牌,夜市已下街面啞靜,除卻間或的貓咽狗吠,僅剩清清亮亮的噠噠馬蹄聲。廉衡被鞭子裹著橫亙馬背上,直咯地胃裡翻江胸前躥火。道什麼狗屁圈點的“杏榜吉日”,吃酒啖肉美時節!好端端走路上,頂頭砸下口黑鍋!崔巍疊嶂的世子府,查不出他一丁門小戶的身世,就明火執仗綁馱搶,堂堂鳳子龍孫也不嫌這放刁耍橫的手段辱沒斯文!好在他擅窩火、能容忍,於是寂靜馬蹄裡好死不死的抓乖賣俏,告姑奶奶千歲:
“姐姐金安。”追月寒眸似戩掃他眼,嚇得小鬼忙忙改口吟句詩:“冷指紅顏刀歌起,不愛紅妝愛武裝。”
“有屁快放。”追月俏釘子似的一紮一個眼。
廉衡“唁”了聲,明知女英雄性子躁,偏要背鼓上門招她敲,好死不死繼續貧嘴賤舌調戲道:“小可懷裡摟著半隻燒雞,那雞爪子雞屁股直咯得我一馬平川的胸脯疼。”未及反應,人便被追月囫圇個拎起,攤餅子似的翻個身,仰面橫亙到馬背上。
“呀呀呀,腰腰腰!”
“我都不敢惹這姑奶奶,你小子幾斤幾兩!”施步正同情萬狀。
架不住這狠伐手段,小鬼立時吱哩哇啦求饒說:“不敢了不敢了。求姐姐把小的翻回去,再這麼硌下去,一萬隻‘海狗腎’天天喝‘回龍湯’,洞房花燭夜小子也恐將力不從心吶。”
巖巖若松的明胤不覺滿臉堆雲,秋豪猜摸下主子情緒,咳了聲緩緩道:“追月。”
追月聞聲策馬揚鞭。施步正喜眉樂眼跟上去。
追影忍俊不禁,轉問秋豪:“秋豪,這小孩什麼來路。”
秋豪:“尚未查實。”
追影思忖再問:“可與蒙面人相干?”
秋豪沉默未答,葉昶接話:“估計有關。否則也不會叫追月帶回去。”
白鷂敏銳追問:“他可是要捕風探查的廉衡?”
秋豪微作點頭:“嗯。”沉聲再次吩咐,“今晚只做試探,不宜打草驚蛇。你們幾個去看著追月。還有,都莫與他閒聊。”三英領命,先一步策馬飛馳。
夜涼如水,小街小巷燈火一豆接一豆,落針可聞。不似倚紅偎翠聲色犬馬的朝天北街和棋盤街上南北會館團簇的瓊海玉畔地,此時此刻正是夜裡不眠日裡睡覺的玩主們的大好春光、尋歡之際,破瓦茅椽的平民衚衕,二更天末梢只有家家閉戶燈燈昏睡,為來日的奔波勞碌養精蓄銳。明胤對著寂靜永巷,輕輕一聲:“出來吧”。一暗衛應聲落地,翔稟連日追蹤情況,明胤聽到“鈔法”二字眼皮微微一跳,而秋豪聽到“水土不服””屋漏偏逢連夜雨”時張口結舌。主僕二人皆隱隱心覺,廉衡是衝什麼來的,然他二人又雙雙將此感覺壓下去,閉口不議。稟報結束,明胤揮手退羽,暗衛再次巧捷萬端地逾牆遁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