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子聽聞李小和的話,也是一臉緊張,連連應承。
老者又眯起眼睛,似乎勾起了他的許多回憶。
“葉陽鎮啊,我們八年前從那避難到這裡。那些年,刀兵氾濫,便因為晉楚交兵,我們族裡就被殺死了好幾個人。我記得有一戶人家更慘,是一個寡婦帶著個女兒,也就七八歲的樣子。聽說他家男人也是在之前的一場戰亂中被射死了。而且兒子也被人擄走。她們母女二人生活本不容易,恰巧那年晉國開始掠奪糧食,我們接濟了她們幾次。但是老天無眼,那唯一一個女兒連餓帶嚇,發了高燒也死了。”
李小和腦海中一陣混亂影象閃過,火箭翻飛,脖頸噴血的慘狀,燭火明滅中可愛的小嬰兒,爐灶上升騰的熱氣,風雪中滿載而歸的父親,書生,一言不發的傲氣小哥哥,十五年前的一個夜晚!毫無章法,毫無邏輯,但是他聯想到了一切。視窗揹著女兒逃跑的母親,被火箭射死的父親。
李小和一剎那間憶起了一切,這一切在他年幼的心靈中如此模糊,如此不明所以。這麼多年師父不著行跡的迴避甚至讓李小和誤以為那不過就是一場噩夢,他或許本就生於屏嶽山上,本就無父無母,本就從未下過山。然而此刻就如那裝滿水的牛皮袋被一下刺破,突然所有的物事一股腦全部湧了出來,他明白了一切。
老者見他張大了嘴,兩眼直愣愣的盯著他,眼球的紅線幾乎要交織成兩團火焰。老者也錯愕了。
老者問道:“你認識那女孩?”
李小和痴痴的道了一句:“不知道那女孩的眼睛是不是大大的!”
“哎”那老者眼中似乎也泛起淚花,不願再說下去。
人雖不漠然,然而這個世道讓人漠然。一個渺小的個體在整個亂世之中即便他有心助人,卻也是敵不過整個世道的慣性,就如同這叔侄二人,能自保於此地已經不易,便欲接濟那孤兒寡母,便欲略施那本不屬於他們的義俠所為,兵亂之中脆弱的他們也只能選擇漠然,否則依舊是同大多數人一樣做了亂葬崗中的白骨。
李小和直直的呆了半晌。不知道心裡想說什麼,更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麼去。或許他的內心深處本就藏著一個惦念不忘的妹妹,早已被他刻畫得眉清目秀,可是這時候她只能永遠沉於心底。又或許那只是一個巧合,那家破人亡的本就是別家的人,自己仍舊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便在屏嶽山長大。可是頭腦中那無法清除的畫面依舊死死抓住他的心脈,讓他的內心不斷怦怦直跳,不斷在腦海中構思那些可能發生在那孤兒寡母身上的一切悲慘遭遇,他忽然覺得在這個天地之間自己不再擁有家,不再擁有師父,不再擁有夢。過去所憧憬的一切都在這老者的一席話中支離破碎化為齏粉,甚至不會去想他所言究竟是否真實,是否與自己有關。
夜風轉驟,燈火被打滅。戶外那片片麥穗隨夜風搖曳,如同一個個貧苦農民在搖晃著自己的身軀,掙扎在亂世災荒之中,而其中就有李小和那可憐的妹妹。
眼前一花,田裡的女孩又變回了原來隨風擺動的麥穗。李小和推門出去,風有些大,貫入屋中,嗆得老人一陣咳嗽。小柱子追出來:“這麼晚了,山間有豺!”
李小和沒有在意小柱子的話。雲月閃動,山風呼嘯,似乎有大雨將至。小柱子嘮叨著:“趁明兒,把麥子收多些,保個一年的吃食!”那些搖曳在麥地裡的貧民的魂魄,在真正農民的眼中也許就是他們的命。
此時忽聞北邊山嶽林響,鐘鼓相撞之聲大起。鄭國境內幾乎無高山,車馬往來基本不受崎嶇山勢的阻隔。此時聞遠處車馬金鐵之聲,便知不須一刻必有人馬飛至。小柱子聞聲臉色大變,慌忙摸進草棚向老者道:“不好了二叔,晉國的軍隊又來了!”
老人咳嗽的益加厲害了,幾乎連起身都困難至極。
老者罵道:“竟不給人人活路了!鄭國人就不是人嗎!”
州破郗堂二位本來內力深厚,被凍這小半晚倒是沒什麼大礙,見李小和啟門撞了出來,還以為有什麼變故,趕忙起身相迎。這時候聽到金鼓之聲震天,也面露驚恐之色,郗堂言道:“不妙不妙,這是大軍來了,我們得趕緊迴避。”
州破應道:“可不是,今年好像是欒氏帶兵!”
李小和聽得清楚,郗堂便是欲打斷已經來不及。這二人如何知曉晉國軍機,竟然隨口便可說出今年領兵主帥。
果然北邊大陸上有七八輛兵車馳來,直接停在麥田北緣。當先一輛車上,大書一個字“欒”。半里之遙加上夜色昏暗,看不清車上人的容貌,只覺為首的將領甲冑整齊,身材魁梧,聞聲言道:“北田竟然已被人收取,鄭人果然狡猾,若非智老將軍神算,我等今年要空手而回了。”
又聞一女聲言:“兄長,趕快割麥子嘛,讓我看看有多好玩!”
那將領沒在答話,右臂一揮,身後跟車的幾百軍士在夜色之下如同黑壓壓的一片蝗蟲湧來,所到之處所有的麥子悉數被他們啃噬乾淨。不到一個時辰,南北之間一半的麥子已經收掉。很快就要收割到這草棚所在。此時那小柱子竟然已經跑到了兵車之前。遠遠聽聞他哀告道:“將軍,兩國交戰,百姓無尤。若此取麥,我一家老小必將飢餓待斃啊!”
那將軍什麼也沒有說。依然默默的望著遠處被收取的麥子,暗夜中面色毅然。似乎戰爭就是這般無情,不需要去理會或者辯解,只要一個結果即可。
小柱子慌了,急了。他的麥子被人一點,一點收割走,就像在他的水壺地下挖了個洞,他眼看著自己的甘泉從壺下漸漸流失,竟然不能阻止任何。便如同那夜李小和所見父親脖頸汩汩流出的鮮血,不斷的將他的生命從身體中剝離。晉軍現在也是這樣,他們不斷把鄭國百姓的性命剝離,不斷把整個鄭國的靈魂剝離。拼了命的決心在這種極端的狀況下迸發了。小柱子扒著帥車的輪緣,竟然抬起大腿要爬上車,口中高喊著:“晉人奪麥,晉人奪麥!”這一聲如同劃破魚肚的剃刀,將整個夜空撕開了個大口子,即便遠在葉陽小鎮,遠在新鄭,也必然能聽到這聲嘶力竭的致命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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