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年逾三十,雖作書生打扮,左臉頰上卻有一道長約盈尺的刀靶,這一臉兇徒之相來自於一件不堪回首的昔日恨事,當時他還是翩翩俊朗少年,家中略殷實,父母攢下餘錢就有了供他去讀書的念頭,將來科舉中第光宗耀祖何其美也。然而仕途經濟這條路向來吃天賦,蔡家人祖宗八輩都是升井小民,家中唯一的藏書就是家譜,哪裡懂這個,思來想去只好去求教一位算命先生,以為命格好的讀書也就好。那算命先生哪敢對人父母說你兒子沒出息,將來次次落榜乘早死心,自然是盡挑好話,說些什麼印堂飽滿,作官好前途把人家忽悠了一通。
這樣老蔡當年就去私塾胡混了幾年,學問馬馬虎虎,倒養成了風流性子,只要一有閒錢就去光顧勾欄,與妓子纏綿,呤唱些狗屁不通的爛詩歪曲,妓子奉承話將他捧得漸漸輕狂以柳永自居,人言樂極生悲,又一次過年有了一筆閒錢,與城中大戶公子為了一個小清官爭風吃醋,那公子哥豈會好脾氣,當場抄起瓷碗,扣破碗口朝他臉上划來,這一幕是老蔡整整十年久久夜不能寐的夢魘,多少次深夜驚醒長嘯嚎啕,摧心剖肝的悔恨,他的臉就此破了相,大明官場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科舉功名及第者以國字臉為佳,臉長的太醜有礙朝廷體面觀瞻,老蔡這不止是醜,而是一臉兇徒之相,連先生也都勸他斷了科考的念頭,及早另尋出路。
蔡家夫婦是傷心欲絕,怨起當年那個算命先生,上門興師問罪,算命先生唯恐叫這對夫婦激怒之下當場打砸了招牌,無奈之下就說願收此子為徒,傳之算命秘術,這也是一門謀生手段,事已至此蔡家夫婦沒奈何便答應下了。
那些年他年輕氣盛,時不時在友人跟前放話要報仇,這些話傳入當事大戶的家主耳中,那老爺尋思嫣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就尋個當地破落戶,每日勾引當時還處世未深的老蔡去賭場玩,不過一個來月居然欠下了一筆高利鉅債,父母變賣祖業依舊不足以還清,不堪青皮地痞每日催債,打砸傢什,絕望之下雙雙上吊自盡。老蔡這廝卻是男兒大豆腐,只顧得連夜逃出城。那大戶以為這樣的傻小子孤身出走,或遇歹人誆騙賣為奴身,或凍死餓死在路邊,也就沒有再去理會。
一晃十餘載,醉夢憶從頭,昔日那個懦弱少年已成了不惑酒鬼,所謂一技傍身荒年不愁,師門傳下的那一手算命方術,憑他在私塾幾年練就的背書功夫實難自棄,有了這營生,便在香河這個地方安頓下來,漸漸打響名號,渾渾噩噩居然還不算差。只是偶爾往事腦海裡一閃便心如刀絞,痛不欲生,熬不住時只有買醉自憐,酒杯中作無憂神仙。如此居然很有幾分世外高人的形狀,城內群黎路見此奇,不免莫測高深,算命的生意反倒愈加興旺了。
“幸而,餓死,幸而,餓死。”空腹飲酒,格外醉人,老蔡喝下東虜破城前就藏下的這壺酒,最後一滴,不,還有半滴,他伸出舌頭在瓶口舔了舔,得意起來:“所謂寧餓死,不能不吃酒啊。”
言罷狂笑不止,待要從椅子上托起身子,手肘從椅柄上滑落,後背猛撞椅靠,這一擊不輕,乃至於岔了氣,連聲不停的咳嗽著,痛苦之色浮上臉頰,漸漸凝固,故作的強顏歡笑終難自欺,此刻他只感世間一切皆索然寡味,眼中盡是悔恨,恨他的仇人,更恨他自己。
“早知如此,就該去報仇的,那樣死的倒也英雄,呵哈哈哈。”老蔡噙淚又狂笑不已,後腦勺狠敲椅靠,發出似鼓點的響動。
這時眼前一花,門外一道光從門縫透入,正好掠過他那滄桑不羈的臉頰。老蔡微微一呆,以為是後腦勺撞出金星,忽而眼花了,一瞥窗子,撻定這光影婆娑必有人正往這邊步來,不禁稀罕難道是房東嗎,不對,現如今城內瘟疫橫行,各家無不深入淺出,四個月房錢就那麼一錢銀子,居然涉險跑這趟可謂不值也。再說夜晚來討錢也不成理,最近糧價又高了四成有餘,城內的家口常聽說有餓死,偷盜劫舍者更是無一日休止,這夜黑風高的陰森街巷頗不太平,房東若要挑此時來收房錢,回去路上必撲街。
“裡面有人嗎,人活的嗎。”遠遠就聽有人這樣鼓譟,老蔡冷哼一聲,這門外何人如此無禮,叫門還問屋裡人死活,遂怒道:“你們有屁就放。”他聽門外的動靜估計來了不少人。
“哎呦,裡面那算命的還活的呢。”門外那聲音頗為意外,這一帶可是鬧瘟疫最兇的地界,看來算命之人果然有點方術門道,念及此不由得面露喜色,看來不會白跑一趟。
眾人走到門口,兀見那老蔡的刀疤子惡臉探出來,只道身懷異術的高人必有異相,而對那駭人長相皆不以為意。
“怎麼了,何事吵吵嚷嚷,攪吾修行。”老蔡不樂意的問道。
“老先生,城內有人狐妖附體。”有人言道。
“切,狐妖附體那是找道士,和尚亦可,吾非僧非道,汝等何來。”老蔡餓的緊,只想安心等死,連連推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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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城內這時候上哪去找道士和尚,找也找不到了,你就去看看,大夥兒都沒了主意,就你多少還懂一些。”有人不依不饒。
“哦,狐妖附體嗎,那我倒要看看,備好酒菜我就去。”老蔡想了想,覺得還能得些吃食,何樂而不為呢。
“行,你老請。”
坐落於城北的感業寺內有一片極小的山桃樹林,一間低矮小屋裡光影蔥蘢,草堆上盤坐了一個小身子,那對靈動的眼珠子在隨風而動的光影間忽隱忽現,有一點點狡黠,又有一點點驚恐,白小茹漸漸醒悟,人們說的狐妖附體就是她,諸人望向她的眼神如此敬畏,彷彿只要她念一個法咒,立即就能妨死這群人。
“說我是狐狸,好得很,我就是狐狸,哪個敢來欺負我,老孃就妨死哪個。”白小茹一臉兇狠的暗忖道,飽嘗凌虐的她不由得喜歡上這奇妙的突兀遭遇。
感業寺門階前,老蔡從轎子上下來,頓覺兩眼黑昏,身子搖晃欲撲,強嚥從肚裡湧出的酸氣,定了定神,這才施施然言道:“酒勁一時半會省不得,嘶,包子太硬,肚子撐的慌。”
“哼。”富戶張瑋冷哼了一聲,這個面目可憎的算命老蔡出門就嚷嚷吃過了酒,腳浮不能遛步。好容易抬了一口轎子,路上非要吃食,這三更半夜的,又不是飯點,好容易給他尋來一個隔夜的包子,卻他孃的嫌太硬,若非這妖狐能引來瘟疫,法力實在可怖,大夥終於不敢胡亂打死了結,又滿城都尋不到和尚道士,這才不得不求這鳥廝人,但凡能找到個尼姑啊,就把這廝扔進路邊臭水溝裡才解氣。
大夥簇擁老蔡進了山桃樹林,老蔡眼珠子左右偷瞄,見了這陣仗也不免心裡打鼓了,道士削桃木為劍,用之降妖除魔,世人只道桃木克妖魔,就想起這個山桃林或可鎮壓狐妖,居然特意把白小茹請進林子,周圍桃樹上密密麻麻貼滿道符,枝丫掛各種寺裡法器,從這個連夜趕工的頗大陣法中,足可見人心殊忌憚也。
“這人心惶惶的,該不會真是厲害的妖精吧,不對,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也是裝神弄鬼慣了,卻不過區區凡夫而已,何曾知過命數,算得天機。”念及此,老蔡定了定神,又大著膽子往前挪步。
眼前煙氣縈紆,月下小屋獨立,老蔡心裡暗暗發麻,深恐裡面突然蹦出一頭大白狐狸,但是此刻萬萬不能露怯,許是酒壯慫人膽,他乾笑一聲,伸手推開屋門,透過斑駁的火光,就見草地上橫臥一個小姑娘正驚愣的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