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噼噗噗,煙花鞭炮聲漸密,縱然南京城浸籠了綿綿細雨,亦束縛不住時時燃閃的火花,人言水火不容何其謬哉,此時南京城裡不就水霧與煙氣渾然交織,水中生火,火中瀝水,不真切如似仙境夢幻。錢不吝腳不沾地穿過深巷,衝過屋簷走廊,止步於門檻前,他長年跑腿,腳力異於尋常,這一通疾行卻也不見氣息紊亂,只是稍一喘息,嚥下口濁氣,便道:“老爺,奴打聽清楚了,原來是北面傳來大捷,斬首過萬呢。”
“哦,難道,是何人立下如此赫赫奇功,是否姓王。”錢謙益聞言立時一個激靈,猛然坐起來,把那花魁名妓唬了一驚,嬌氣而又幽怨“啊”了一聲。平時一貫憐香惜玉的錢才子也不回頭,只是張大了一對眼,炯炯朝向門外去。
“老爺恕罪,奴不不知啊,只是打聽到了一些零碎。”錢不吝一臉為難的苦叨道。
“快給老爺我更衣,去,去兵部。”錢謙益歡樂展顏的笑道,手忙腳亂的提著褲子跳進屏風後,他的衣帶卻已是找不到,那榆木的衣架上有件素紅羅裙,他去翻了翻,終於從裡面抽出一條灰黑綢子,暗道一聲晦氣啊,心裡很有些介懷,深呼了口氣,把這不祥的念頭撥開去,繫好衣帶後,胡亂套了件僕人取來的藍領道袍,修整了髮髻,戴上烏冠,鏡子前做了幾個姿勢,心裡便耐不住,只是以為這形很好了,這身道袍配上自己的飄須,很有仙風道骨的高人質氣。
氣派的八抬大轎早已在門外候著,八名轎伕正在門房內小聲閒聊,不時拿煙桿湊近嘴邊噗一口,隨後十分滿足的吐出一團白煙,他們是錢家特顧的轎伕,在南京城裡體面人家的僕人也都細皮嫩肉,一副貴氣的面相。
門外石階還坐著兩名轎伕,是為名妓蘭今夕抬轎,他們的衣裳素色了許多,料子與臉皮一樣粗糲陳舊,同樣是轎伕,這兩人就佝僂身子,卑微的眼都不敢抬,只是捧著一碗黃酒,細細品嚐,錢家人不許他們進屋子,卻嫌棄著分別賞給一海碗酒用來驅寒,或許是這酒十分醇厚,引得他們不時閉目回味。
只聽有細碎的腳步聲,是錢不吝小碎步過來,他瞥見石階有兩賤漢不開眼擋了道,不假思索就揮鞭抽過去,噗噠,噗噠,這兩轎伕可惜碗裡的好酒,只顧用胸去護碗,那皮鞭在各自的背上捱了結實,疼的他們冷汗直冒,忙躲避開去,嘴裡猶自口稱不是。
錢不吝也不理會的,伸手去推開門,罵道:“狗兒,爺我忙的腳不沾,你們就藏這抽閒煙,老爺要出門去了,要是耽誤了老爺的大事,你們就往河裡跳,死去吧。”說完捂住口鼻連退三步,被屋裡的滾滾濃煙逼了出來,嗆人的煙味把他燻了一跟頭。
“哎呦哎呦,吝爺,您老海涵,老爺今兒要提前出門嗎。”轎伕們忙從椅子上撅起屁股,上去圍著錢不吝告罪道。
“老爺什麼時候出門要跟你請示嗎,滾去。”錢不吝沒好氣的罵道,菸草這種東西抽慣了就甘之如飴,從來不沾的人卻難忍受,他是錢謙益的貼身僕人,從來不敢沾這東西,怕身上會有燻人的嗆味,令老爺不快,卻不免格外討厭宅裡有下人抽菸,每次撞見了都要破口大罵。
錢謙益自然不知自家下人間瑣細碎雜,他一如既往坐這抬官轎穿街過巷,過不遠至兵部衙署臺階下,南京貴為陪都,六部三司齊全,儼然如似一整個兒朝廷,實則是西貝假貨。這裡的官員清閒慣了,點牟準時看心情,坐堂官常不知去向,莫問,一問就是生病,真要有急事請去秦淮河畔青樓裡找人。
錢謙益深諳此地風氣,故而邁開大步去了後門巷子,兵部的一位小吏員果然躲在這偏僻廂房裡,他正拿一條破抹布擦拭窗臺,錢謙益心細眼尖,留意到頭頂橫樑有一行滲水溜下,地上備有個木桶接漏水,然而這一行滲水猶如靈蛇,遊走不定,忽而偏左,忽而偏右,那木桶卻不能動,口子包不住,底下水漬闊淤開來,泥濘如澤。
“吏員楊隆拜見錢大人。”這個楊姓署吏沒有品級,職稱位列南京兵部衙門之末,卻總攬衙門事務。這倒不是說此人有多大能耐,衙門裡事兒太少,只一個小吏員足矣。
“北京剛送到的那一份捷報,去取來。”錢謙益雖貴為禮部侍郎,正三品高官,可待人卻謙和,微笑著問道。
“是,錢大人。”楊隆作揖施禮,又退回案牘前翻了翻,找到了一張紙箋,雙手高舉,恭身呈遞。
“不錯。”錢謙益接過紙箋,隨口點頭讚許道。攤開自上而下瞄了一遍,儒雅風流的笑顏瞬時僵定,暗呼不妙。
遠在天邊的紫荊城,豔陽高照,明廷上下喜氣洋洋,特選在這日午時盛辦太廟獻捷大禮。萬眾臣將跟前,崇禎拖著瘦弱黃影拾階而上,他抬頭瞅了眼這座殿宇的匾額,上面就只是題字“太廟”,大道至簡兀顯字下的大殿巍峨厚重。
午時的陽照熠然致昏,崇禎眼冒金星,忙收回目光,平視過大門檻,殿中廳堂正有道場跳得正歡,鼓樂梆梆作響,不時嗚嗚又吹號角,許是這座太廟的殿牆厚如城垛,這些鼓樂聲從外處聽,居然只是隱隱約約,聽不出大動靜。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待他提起褲褂一腳踩進門檻,耳邊鼓樂聲突大作,震的他身子不禁一顫,跨過門檻的一隻腳險些崴了,鼓樂聲的餘嗡更是在耳中久久縈繞。王樸神甲營的那次獻捷,因京師猶處險境,倉促間從簡了,這太廟獻祭鼓樂他倒是首次從近處聽,“原來從前的歷代先祖在行獻捷時都要遭這遍罪。”皇帝性子喜靜,不慣這吵鬧,不禁微微愁了眉頭,暗自腹誹道,隨後又自愧不該對先祖失了尊敬,自怨自艾,更感所謂獻捷索然無味。
他不知不覺漸跨大步,盡趕著從吵鬧的道場中透過,皇后周氏忙搗起小碎步,亦步亦趨緊隨,始終落於皇帝側後一步,彷彿有一條無形的繩子牽繫兩人,又似有一把尺子夫妻各持一端,量好了差距。
後邊傳來一個幼兒的“呀呀”呢喃聲,年紀四歲的皇長子朱慈烺瞪大眼珠子,可愛小手在空中虛拍,引得崇禎回頭,正巧與皇后周氏四目相對,溫情融化冰霜,崇禎難得有了些暖意,回了她一個笑。
周氏眼中盡是崇拜傾慕,眼前這是她的丈夫,一個溫柔的男人,節衣縮食的當今天子,在他的勵精圖治下,大明取得了一場空前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