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國主在書案上翻閱卷宗,正改得認真時,裴嬪端來了點心和熱茶,嗲聲嗲氣地說道:“這都是官員們應做的事,國主交給他們去做就是了,又何必自己勞神費力呢?”
國主頗有些樂在其中:“並非朕不相信官員做得不好,只是朕親自做這些時,心中能真正感到愉悅平和。”
裴嬪順著他的話道:“又何嘗不是呢!臣妾聽說這些日子,每天都有釋放的囚徒們在外面砰砰地磕著頭呢!”
國主淡然一笑:“他們若真能感念朕的恩德,那就從此重新做人,也不辜負了朕對他們的期望。”
“如今天下人誰人不知國主仁慈寬厚?誰人不敬服國主、愛戴國主?只是……”裴嬪說至此,故意低了頭,語聲低低,似是十分低落。
國主斜睨了一眼她,“怎麼了?為何突然就不說話了。”
裴嬪說道:“只是國主偏心了,國主只顧及到百姓們,難不成就顧及不到自己了麼?”
“哦?這話可怎麼說。”
裴嬪傷感道:“臣妾想,在宮城外有大理寺關押囚徒,在宮城內何嘗沒有關押之所。臣妾想到至今關押在冷宮的女人……”
國主擲了筆,略有沉吟。
裴嬪覷著國主的神色,繼續說道:“臣妾每每想到她們,就覺得她們甚為可憐。”
國主沉吟道:“朕也知道後宮之中,冷宮是個讓人覺得可怕的地方。只是這些被關在冷宮深處的女人們與大理寺的囚徒有所不同,她們所犯的過錯與皇族密切相關,她們勾心鬥角、用心險惡,甚至謀害皇室子嗣,實在是罪大惡極,不可饒恕。”
“臣妾知道,罪有大有小,人也有可恕不可恕,可官家近來不是說眾生平等麼?如此說來,宮中嬪妾犯錯,與普通百姓犯錯,又有何區別?況且宮中的女人本來就可憐,為了生存,為了苟活,有時也是迫不得已才犯下了錯事,還望官家可憐可憐她們,也算是可憐可憐臣妾的憂憫之心吧。”
“祖宗之法,朕不可妄廢矣!此事以後再說吧。”
裴嬪不甘心:“官家今日大赦大理寺的囚犯,是因為官家親眼目睹了老嫗的痴痴守候,是老嫗感染打動了國主。可若是國主去冷宮處看一看、瞧一瞧,就知道那裡面的人活得有多不堪。冷宮中有曾經犯錯而被聖尊後關閉的嬪妃,更有烈祖皇帝、元宗皇帝在時而被關押的嬪妾,到如今已有數十年,大多已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婦!國主既然能憐憫大理寺外的老嫗,為何就不能憐憫冷宮的老女人呢?”
“你今日來就是希望朕能放出冷宮的嬪妃麼?可是冷宮中有你的故人?”
裴嬪額心冒汗:“臣妾……臣妾不過是兔死狐悲而已……有時候做惡夢夢見自己不知何時也被打入冷宮中,就會在噩夢中驚醒……”
“好了,朕知道了,這裡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國主有些倦怠地揮了揮手,裴嬪不再多言,悄聲而退。
國主無心案頭的筆錄工作,裴嬪的話語在他心頭已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連同小長老的“與佛如來,同一慈力”、“與諸眾生,同一悲仰”的佛經講解悉數在他腦中徘徊。
他揉了揉額心,大赦天下有先例可循,可關押嬪妃的冷宮……?那是被歷代帝王遺忘的陰暗角落,再無過問的道理。
也或許,他可以去冷宮一趟。
國主的回宮引起了闔宮震動,國主去青龍山狩獵之前,宮中清寧,可在國主回來後,一切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國主不僅沒有帶回來一兩隻獵物,卻帶回來一個俊俏的和尚。
主後不睦,而向來花枝招展、尖酸刻薄的裴嬪竟能得近天顏,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宮中的流言像是暗處飛舞的蚊子,迅速在陰暗的角落裡嗡嗡飛竄,有人說國後與林將軍有染,有人說裴嬪捨身救了國主,還有人說那小長老是得道高僧,能讓人起死復生,在添油加醋的描述中,那些傳言增添了無數的神秘色彩,引得人遐想連篇。
初雪的那一天,國主批完奏摺,漫步到窗前,看漫天飛舞的小雪,萬籟寂寂,而一股莫名的憂愁亦然籠上了心頭,不知自己忙忙碌碌是為何?
突然地,裴嬪的那些話毫無徵兆地浮上了他的心頭,想到如今天氣已是十分寒冷,城中百姓都點起了火爐,吃著火鍋或者炙肉,可是冷宮中的那些人呢?
想到此,他心中驀然一動,邁開了腳步,在風雪中往冷宮而去。
冷宮的城牆已經斑駁傾斜,似隨時都要坍塌。尚未近前,國主便感到一股滲人的寒氣逼迫而來,他不得不緊了緊縷金絲織錦銀狐毛領,在推開鏽跡斑斑門的時候,有了片刻的遲疑。
身邊的姚海小心翼翼道:“冷宮為骯髒汙濁之地,官家還是別進去了吧?”
國主龍眉微蹙,依舊是走了進去。
破舊的房屋中散發著一股陳腐的臭味,像是混雜著飯菜的餿味,又像是死老鼠的臭味,更像是便桶的騷味,國主感嘆道:“果然汙濁,非人之地。可在如此齷齪的地方,竟然長期生活了數人,而這樣的生活,竟是朕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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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主正想著裴嬪所言不差的時候,突然撲過來一個佝僂乾枯的身影,那身影緊緊抱住國主的腿,竟像鉗子一樣摟抱著他不鬆手。
原來是一個雞皮鶴髮、披頭散髮的老婦女,癲狂到了極處,竟是神經質地大喊大叫:“皇上!皇上終於來看望臣妾了!臣妾叩見皇上!”她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亮的頭,咧開唇角嬌嗔道:“皇上不怪臣妾了嗎?臣妾曾是無辜的,臣妾只要皇上寵一寵臣妾,臣妾什麼都可以做。”
這一幕唬得姚公公不輕,忙將那瘋女人從國主的身邊扯開,那瘋女人此時見了國主,猶如有了一根救命稻草,豈有鬆手的道理?
國主身後的侍衛衝上了前,將那個瘋女人粗暴地扯開,重重地丟在了地上,那瘋女的膝蓋磕出了血,卻還不死心地朝國主爬了過來,哀怨地嗚咽道:“臣妾知錯了,臣妾知錯了,皇上饒了臣妾吧,臣妾再也不敢了……”
她尚未爬行幾步,就被侍衛踩住了手,那個瘋女人便可憐兮兮地跪爬在雪地裡,單薄得像是一張草紙,隨時都會被風颳走。
國主凌冽問道:“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