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嘆一聲,正欲往回走,突然“錚”地一聲,一聲清越的琵琶音從梅林深處傳來,繼而,嫋嫋的樂聲悠悠震盪著撲簌的雪落聲,琴聲靈韻策動,細膩溫婉。
他周身猶如被電擊一般,停足佇立,側耳傾聽到第一個音符,不禁淚水潸然。
是再也熟悉不過的琴音——《邀醉舞破》!
“娥皇,是你麼?你可終於聽到了朕的呼喚,你可終於回應了朕的思念……”國主倏然轉身,奔向了紫絲步障的深處,只見疏影橫斜下的玉疊花萼中,一個頎長清麗女子側影映入他的眼前,她薄肩如削,暗香浮動,垂眉臻首間,頗有端凝綽約之態。
琴聲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娓娓道來著伉儷情深的一朝朝,一幕幕,國主無語淚千行,萬般情絲在心頭縈繞。
“你讓朕等得好苦,朕沒有一日不在思念著你,朕的夢裡全都是你,你可終於回來了。”一曲終了,國主悠悠說著,欲要上前挽著清麗女子的手,在她抬起頭的瞬間,卻驀然呆立在原地。
“是你?竟然是你?為什麼會是你?”他呆立半晌,伸出去的手凝澀在半空,面上的表情錯綜複雜,似笑而不能,唯有失望的冷水將他渾身澆透。
流珠斂裙倉惶拜倒:“奴婢不知聖駕駕臨,萬望官家恕罪。”
失望至極之後,他反而釋然的笑了,他本不該做夢,才至有了錯覺,夢醒了,幻想滅了,才知道現實的殘酷,娥皇的蛾眉嬌姿已經香消玉殞,再也回不來。
他清冷問向流珠:“雪夜寒氣深重,你為何不和其他人圍爐夜話,而至這僻靜無人處奏琴。”
“長夜寂寥,奴婢思念國後,便到梅園中試著吹奏《邀醉舞破》曲。”流珠的言談總是穩妥周全,不卑不亢,有著大家閨秀女子典雅之態,她輕輕撫著手中的琴,那曾是國後生前最鍾愛的焦尾琴,國主命人珍藏在國後的寢殿中,以作悼念之用。
國主注意到她手中的焦尾琴,淡然一聲道:“雖然是名琴燒槽琵琶,琴聲滯澀,終究不如故人。”
“昭惠國後天手,燒槽琵琶天韻,國寶邂逅國手,便是天籟之音,奴婢終其一生也不能得國後之五六分。”
“既然得不到,學不全,又何苦勉強自己。夜深風寒,你還是回去吧。”國主意興闌珊,說罷轉身而去。
“官家!”流珠不甘心地喚道,“官家不也是一樣嗎?明明知道是得不到的東西,卻還要如此為難勉強自己,明明知道是無可挽回的人,卻偏偏還要傷懷哀婉,奴婢深陷情海不能自拔,官家又何嘗不是陷於前緣的囹圄中解脫不出來?”
國主悚然大震,他痴?他呆?他淚眼潸然,憔悴自傷……卻都是因為陷在紅塵往事中久久都不能出來……
流珠溫聲道:“奴婢自知愚鈍,才華望昭惠後之項背,可奴婢的琴是國後撫過的,奴婢彈奏的曲子,也是國後教的。國後的曲譜,也唯有奴婢才能彈奏得出來……國主若是將奴婢趕走了,又有誰能為國主彈一兩首曲子,又有誰能為國主的相思惆悵解頤?”
國主閉了眼,深吸一口氣,雪梅香氣馥郁,而他尚未醒酒的醉意,混雜著梅花沁入心脾,他只這覺得這天底下渺渺茫茫,什麼都抓不住,萬事皆成空,唯有背後傳來暖暖柔柔的女子體香,方才覺察到這人世間的紅塵俗氣。
“奴婢自知身份卑賤、亦從不曾奢想官家對奴婢青睞一眼,可奴婢願以蒲柳之姿、薄德疏才換得國主的心旌寬暢,哪怕為國主一笑,奴婢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或許是空落許久的心沒了個去處,也或許是女子的柔情悄然開啟了他的心扉,這一次,國主沒有推開她,只是任她緊緊貼著自己的背,半晌,方才沉鬱說道:“你也該知道情深不壽,又何苦還對朕如此用心?”
流珠走上前,從背後擁住了國主,緊緊貼住國主瀟灑出塵之致的身姿,言語溫柔如水,“因為官家不僅僅是奴婢眼裡的國君,更是奴婢仰慕的男子,是奴婢願意一生一世去默默呵護的男子。
官家可知,奴婢從進入王府之後,眼裡也只有映入了官家的身影。官家與國後伉儷情深,奴婢心中酸澀,可也打心裡祝禱主後相諧到老。看到官家失去親人,奴婢亦如自己失去了親人,那些痛,那些淚,奴婢一樣也沒少經歷過。這十年來官家的一顰一笑,奴婢都記在了心裡,官家每一次在瑤光殿的一茶一湯,都是奴婢熬了一夜的功夫細細烹製……奴婢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只要是為了國主,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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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主心有所動,神色也悽迷,彷彿是千帆過盡之後仍有一艘不起眼的小扁舟搖搖晃晃地向他行駛而來,讓他在惘然中尋覓到一絲歡愉亮麗的色彩,“既是如此,為何從前朕竟然不知道你的這份心意?”
流珠緊緊貼著國主溫潤的背,繾綣地傾訴衷腸,“奴婢豈敢?官家是天骨秀異之人,奴婢只要能遠遠觀著,就已經心安意足,奴婢自知求之不得,便只能寤寐思服,可對奴婢而言,寤寐思服也是一種尋常女子不可得的幸運之事。更何況,曾經國後有意……”
流珠想起自己曾經侍候國主溫泉沐浴,那般刻意精心也只能換回過得國主的驚鴻一瞥,心中定了定,才接著說道,“官家是深情之人,奴婢從不曾有妄念。”
國主掰開她的手,轉身端詳著眼前的女子,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端詳著她,在他的眼裡,也是第一此看到她的端雅大方,沉穩默默,再細細瞧了幾眼,訝然發現她在國後身邊服侍多年,身上的氣質竟與國後有幾分相似。
“你服侍國後多年,辛苦了你,是朕疏忽了你。”
流珠搖了搖頭,“國後待奴婢情深意重,奴婢只恨不能以身報答,由何來辛苦?只是斯人已逝,奴婢縱然有仙術在身,也換不回國後的婀娜身影、清歌妙舞,所以奴婢只能活得更好,才能忘記曾經得蹉跎,忘記生死無常、人世倥傯,才是對國後最好的悼念。”
國主苦澀一笑,“總是白駒過隙一般,活得再好到頭來仍是寂寥人散,又能奈何?”
流珠抬起淚眼,心中焦急,情也切切,“請官家愛惜自己,珍重自己,官家總是生出這些哀婉淒涼的感慨,奴婢每每心中都是一遍遍刀割的疼。若是國後知道官家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只怕芳魂哀痛,也難以登天了。”
“是嗎?娥皇是真的會責怪朕嗎?”國主抬頭往望向空中,雪花精靈似地飛舞,如果他的愛妻已經登天,為何這些日子連一個夢也不曾帶給他呢?難道真的是自己的頹廢蕭索讓她不能羽化成仙?
流珠踮起腳,為他拂去鬢角邊的雪花,“夜色已深,官家若是再不回去,只怕下人們找得急了。”
國主執了流珠的手,往宮道上走去,地上淺淺兩行腳印,在漫天飛舞的紛揚大雪中,變得越來越淺,唯有灼灼開放的梅花散發著愈加濃郁撲鼻的香氣……
第二日,內監的傳令令闔宮都為之震動,服侍國後的宮女流珠封為了溫修容,代行國後之職,掌管後宮大小事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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