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公子吸檀香,姿態很像人類吸菸。不過對他來說,檀香並不是煙,而是食物。
這就跟寺廟裡給神佛供奉香火,是一個道理。
在到了汶頭村後,他只吃過一碗我給他煮的泡麵,自然是維持不了多久的。之前就看到他的腿已開始顯出骨架,他維持人的模樣不僅需要用到我的‘畫皮’,還需要一定的能量。
能量可以是我們人類吃的食物,也可以是寺廟的香火,但這兩者對他而言,跟壓縮餅乾之於我們一樣,最多就是墊底用的。正餐是什麼?他不說其實我也或多或少可以猜到,那麼多年來閻王井裡被吞噬的無數怨氣煞氣,恐怕就是他的食物來源。
每每想到這一點,我總容易在腦子裡形成這樣一幅畫面——
黑色的,巨大的,空洞的嘴,深處遍佈獠牙。牙齒上鉤著無數尖叫的厲鬼,在深淵般的嘴底掙扎……
不過這想象維持不了多久。
但凡只要對上冥公子那張臉,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它就會分崩瓦解。
只覺得,這樣一個人,即便沒有我給他‘畫皮’,依舊是一道開滿了曼陀羅的深淵。
極可怕,卻也是莫名讓人覺得極美的一個存在。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他半張人面半骷髏時的模樣,最初的顫慄過後,留在我腦裡的唯一一種感覺,便只剩下一句不知從哪裡見過的話:
在最美的地獄仰望天堂。
冥公子自然不會知道我偶爾用力深呼吸的時候,腦子裡在動著什麼念頭。
從老姨家到送我去我媽媽住處的路上,他至少吸掉了三支檀香。
因此即便車窗敞開著,車子的每一個角落仍都覆著層古老的暗香,特別好聞。
這些檀香是冥公子在我奶奶房間的那口樟木箱裡找出來的。
第一眼見到它們的時候,他眼裡便有一絲顯見的讚賞之色。
他說他已有很久沒見過這種成色的老山檀香。
但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否我的錯覺,總覺得他目光中似乎帶著點意味深長。
第三支檀香在指間化成飛灰的時候,才見冥公子兩條腿恢復了正常的模樣。
此時我媽媽的房子已經遙遙在望,但他沒再繼續將車子往前開,而是在墓地邊緣停了下來。一則因為前面的路已到盡頭,村裡人只將路修到墓地處,再往前便是一片高得幾乎能把人埋沒的蒿草。二則,我想既然來都來了,不妨先去看看我爸。
從我上了大學離開了汶頭村,我還沒來這裡祭拜過他。
頭一年為了趕稿沒時間,原本打算今年過年回來祭拜的,這次剛好提前。
但手裡沒什麼準備,只在路邊摘了幾朵野花,是我爸很喜歡的綠蘭花。
小小的紫色花朵,一開一大片,星星點點。以前我爸在的時候,常會摘回來裝在杯子裡裝點桌子和窗臺,挺漂亮。
我常想一個農村糙老爺們怎麼會有這麼細膩的心思,他笑說是跟我媽學來的。
但我媽在的時候我好像也沒見他倆有誰弄。
他去世後,我也學著他的習慣弄了幾次,但每次看到那些花,都會想起他擺弄這些花時美滋滋的樣子。所以後來就棄了。
只在每次上墳時給他摘一些,這次同樣也是。
但當我走到他墳前時,卻有些意外,因為顯然,我帶這些花已經有些多餘。
他墳地周圍到處長滿了這種綠蘭花。
這地方本就是野草肆虐的地盤,自然少不了這種村子裡最常見的植物,而眼下正值夏季,花開得正旺,一眼看去一片細細碎碎的紫,十分漂亮。
因此我只能將那把臨時摘來的花當作掃帚用,把我爸的墓碑掃了掃乾淨。
然後看著碑上那張黑白的像,想對他說些什麼,可是以前每次來都會嘮嘮叨叨跟他說上不少,這次不知是否身邊有著冥公子的緣故,那麼久未見,倒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