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以言還是取出包袱裡那條玄青色鬥篷,雙手遞給他,見雲鶴面無表情接過,眼眶中包住淚才開口,“哥哥,你莫不是嫌棄於我?我是個拖累。”
聞言,他一時啞然,睜開剛閉上不久的眼簾,著眼於蘇以言正慢慢垂下去的眼睫,聲音幹澀,“表妹,你怎麼會這樣說?是我連累於你奔波,我已經想好了,若是表妹你不願在此地,明兒我便差阿杜送你回京府,可好?”因為剛剛在酒席之上應付完葉初這個人精,又拉著蘇以言在雨中奔逃已久,雲鶴有些倦怠,身子吃不起,寒意滲透了肺腑之地,大咳起來,又牽連五髒一般,仿若波濤之洶湧澎湃而來,他伸手出身上摸裝著藥丸的囊袋,卻摸了個空,才想起,他下船後就將東西交給雲飛了,是他失策。
原來她態度愈發小心,是因為怕自己嫌棄她。
他咳嗽起來,話也說不完整,在心裡意識到自己這話,有些先斬後奏的意味,若印在表妹心裡,便是他明明是已決定好的,何故再來詢問一遭,他只好直白補充道,“我並不是嫌棄你,我惱的是自己擅作主張將你帶來睦州,經歷這些不該經歷的磨難。”
惱自己將她還是一個未及笄的,哪家不是把她當做明珠捧在手上一般的小娘子捲入這場朝局風波。
一枚紅黑色表皮的藥丸靠著兩根白玉指尖停留在他嘴邊,苦澀又熟悉。
“七哥哥,我從未想過是你的差池,我只想著,能跟隨你來睦州,是我一生幸事也。”蘇以言聽雲鶴這些話,將眼淚吞了回去,又蹲下後緊緊挨著雲鶴坐下,觸碰到雲鶴身上濕透的衣物,她知雲鶴不是嫌她,便將這些放置腦後了,現在她最為擔心的是雲鶴的身體,本來身體就不足,又淋了這樣一場雨,背上還受了傷,她安慰他般的笑笑,將藥丸喂給雲鶴,才解釋著,“這藥丸是我之前帶在身上的,竟沒想到倒在今日用上了。”
她就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著他吃下藥後,
“七哥哥,你先把濕透的衣物脫下,我將這些破布點著,將其烘幹,你先穿上我的鬥篷可行?”
雲鶴聽她這哄人的語氣,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抬下巴讓蘇以言轉身。
蘇以言面頰瞬如昏時緋雲,立馬背過了身子,還將兩隻手覆於眼前,“七哥哥,你放心,我不會偷窺。”
待雲鶴溫聲喚她,她才反應過來,臉兒紅紅,遮遮掩掩地蹲下點火,雲鶴見她發髻已重新梳好了,尚餘下兩縷青絲垂於耳側,雖不似從前那般精緻,但也勝在小巧可愛。她睫毛低垂,燭光隨風瀲灩搖晃,觸及不到的陰影之處,見她睫毛如同小荷尖角上的河喜,雲鶴有些疑了,她明明在船上時還帶著耳璫,如今卻不見了。
雲鶴將脫下的衣袍擰了水,又將其摟起,他將蘇以言遞來的鬥篷用腰帶束住了,除卻伸手取物什麼的沒那麼方便以外,遠遠看去,竟像是成衣。
在蘇以言印象間,雲鶴總著月白等偏冷的顏色,偶兩次見過他穿緋衣,也都是不尋常的場景之下,倒是幾乎甚少見他著深色衣物,看得她的目光有些呆滯了。
蘇以言藉著燭光打量他,他膚色透著不正常的蒼白,長眉如墨染,眼窩雖不深邃,再其投遞的陰影之下的眼珠卻像鑲嵌著兩顆黑晶石一般在發光,又像清水般透徹,見他行動受限,又隱隱咳嗽了兩聲,她快步過去將他的衣袍搶過來,雲鶴未設防,下一刻衣袍就被蘇以言摟起,放在蠟燭群上烤著。
雲鶴想伸手取回來,蘇以言卻“哼”一聲轉了身子,叫雲鶴手落了個空。
雲鶴搖搖頭,話語中透著他自己都未發現的笑意,“表妹,勞你受累。”
蘇以言眼晶亮如晨星,眉彎彎如新月,她聲音很甜,她喚了一聲,“少寧哥哥,”她將一隻衣袖邊緣烤幹後,又將後半截的袖子往燭上放,她見雲鶴對著她的眉眼柔和,她心下一動,彷彿是一瞬間就將對過往之事念念不忘的執念湮滅在了心底,她笑了笑,“我隨母親姐姐入獄之時,見慣了人情之淺薄......作壁上觀之人多如牛毛,解囊相助之人少如芝玉。”
雲鶴聽她突然提起往事,怕她心結難解,故而打斷了她的話,“表妹,鶴知你受苦頗多,鶴在蘇家之事上會盡全力,”他本還想繼續說,你若回憶往事,鬱郁悶心,不妨先將這些事埋下,寬抒胸意,待這案子撥雲了再見日述說便好。
他又覺察自己今日怎麼變得不穩重,甚至錯漏頻出,如何......哎,他對打斷蘇以言的話感到後悔不已,微微晃了晃頭,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蘇以言卻不在乎他打斷自己的話,她想來雲鶴也是出於站在關心她的角度而言,她將已烘得微潤的衣袖提起,任它其他部位在自己腰間堆疊,又將領子擰起,然後並著兩只腳緊緊靠著雲鶴坐了下來,雲鶴身形一僵,也沒什麼大的動作。
“少寧哥哥,我知你擔心我難過,可事已過去一年有餘,我於睡裡夢裡常見著父母。前不久,託外翁的福,
我在雨中聽你在樓間喚我那日,我是去寄信的,這信不過明路,是跟著調任的大人前去,後也有未過明路給我送來的信,父親在信箋之中說,讓我不必擔憂他們,他現在和外祖一家都在一起,他們現在過得雖不如從前那般錦衣玉食,用膳時有丫頭小廝伺候,但翁翁打點了,又因為當地知州與父親他有過同窗之情,他們很好,又囑咐我不必擔心。讓我將自己照顧好,行事小心些,切勿暴露了身份,免得老師難做。”
“父親說,此案不必再深探,勿要將雲家牽連進來,叫我待在雲府,勿做他想,也勿要擅自行動,連累老師,更加勿要忘記雲家的恩情。是他自己行差踏錯,一時不察走進了別人的圈套。其實那天在船上,我問出那句,‘哥哥你何時知我字非我字’之時,我也知哥哥你或許是早便開始懷疑我的身份,雖未揭穿,但此始終梗在我心間。前你高中升官之時,我也想過對你坦白的,想央求你為我蘇家翻案,但我很害怕,害怕你覺我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不懂報恩。”
她緩了緩,聲音也弱下去,“我雖然很樂意跟著哥哥你一起回故土,但我也看到了,一路過來,這些人......哥哥你身子本就比常人弱些,小時候又去道觀中修養,好容易養好,又要因我蘇家之事,愈發操勞沾染病氣。更加主要是這睦州的治安,有人竟敢行刺官家親點的官員,他們是有多大膽,我無法想象出他們之後,在窮途末路之際會再做出什麼喪心病狂之事來。
所以,我心下很是過意不去,我是你的拖累,我蘇家是雲家的拖累,我真是......無顏面見你。”
雲鶴沉默的聽完她說的這一席話,將她對著燭光的肩膀輕輕地往自己身邊正過來,見她悄無聲息已落得滿面淚痕,雲鶴面色凝重,用一角鬥篷去替她擦幹,蘇以言眼淚止不住,心也止不住亂撞,握著外衣烘烤的手有些止不住地顫抖,她淚眼朦朧地望著雲鶴,見雲鶴失血色的嘴唇輕啟,
“表妹,切莫做此想法。我來睦州也不全是為你蘇家之事,可明白?
當今朝堂之間,錯根複雜,我若不來,官家會派其他蕭黨前來,其他蕭黨之人為了銀錢,不免得又做出同你家那般栽贓陷害一事,再不濟便是以苛捐雜稅之名,欺壓百姓。所以表妹你不用在心裡自責。
我說讓你委屈了,是委屈你來跟著我奔波,甚至在刀尖下逃亡,而不是嫌棄你,覺得你是拖累,同樣的,祖父也不會覺得你蘇家是我雲家的拖累,令尊也是祖父的弟子,是家父與叔父等的至交好友,又與仲父乃是連襟,故而幫你蘇家也是在幫我雲家,只是蘇家出事時,一是因為在蕭家地盤上,祖父也鞭長莫及無能為力,二是因為官家疑心愈發大,前雲家勢大,一世叔名柯芹被陷入獄,已是佐證,若貿貿然裹挾進去,覆巢之下未有完卵。當然,官家對蕭家也是疑心的,不然怎會同意我自請通判睦洲。
你先前沉默不語,若不再對我說後面的話,我尚且以為你是後悔跟著我前來這不測之淵。我也委實自咎,實不想看見表妹因我來睦州的差事受到傷害,也實是不忍見你落淚。”
他話音剛落,外面那摧枝毀花的風雨也停下來了,只餘下屋簷之水在“噠噠”滴下 ,風雨一停,日起雲散,透出的天光竟比先前未下雨之時還明亮兩分。
蘇以言託著兩腮輕輕點頭,她說了這麼多,同樣也得到了雲鶴推心置腹的回答,她心下舒暢無比,有了別樣的精氣神,當下之計是如何在睦州將她蘇家的案翻了,將蕭黨派系拔了,“嗯,我不哭了。往事已矣,書中有,‘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3】。渭水東流至故園,無人可阻其,這也正是應了那句‘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4】,雖多傷感懷古所寫,但我卻覺其中之意乃是來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
“表妹多識,前朝的詩總能給人以啟發,許用晦所撰頷聯正好也應瞭如今情形,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3】睦洲如同慈福寺閣與這鹹陽城東樓一般,風來雨滿,但風雨總有停止時候,天要它停,它必要停,如今我要做的,便是察睦洲官情以告天。”雲鶴說這話的時候頭微微仰著,眉眼舒展開來,嘴角上揚,一副意氣風發模樣,片刻後,他見蘇以言未說話,垂眸卻見蘇以言在望著他,補充道,“表妹,你放心,睦洲這群貪蠹不過蛇鼠宵小之輩,就算,我做最壞的打算,我遭遇不測,未能無恙回到京府,也定會保你安然去見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