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新年夜，隆冬烈風。窗外是漫天飄零的純白大雪。風吹窗戶的聲音像是急促的呼救，又如同被逼到了末日盡頭的絕望又悽厲的嗚咽。天色漆黑，路上沒有行人，只有幾盞路燈被遺棄般孤零零地相隔站立。
屋子裡倒是很暖和，許久不開的電視正播放著熱鬧的春節晚會，陶玖病怏怏地窩在沙發，身上蓋著深灰色的毛毯。她的頭發長了許多，柔順地搭在胸前，當初還是因為陳姝野的一句話想要留頭發的，現在卻有些命運弄人的意思。
陳姝野剛回家沒多久，正在廚房煮餃子。
原本今天陳姝野想去朋友那兒設計些圖案遮一遮胸前的紋身，不過卻跑了個空，她忘記除夕夜別人都有家人能團聚。只能下次再去了，要盡快。陶玖還沒有發現，她紋的河流和月亮是沈若希曾經最喜歡的一條項鏈吊墜的形狀。好在高中以後就不允許學生佩戴這些首飾，陳姝野第一次如此感激學校裡那些刻板的規矩。
飽滿的香氣和白色的水霧一起飄進客廳，胖球饞得直搖尾巴，它討好地走到沙發邊，用肉乎乎的鼻頭蹭陶玖露在外面的手，似乎是想讓陶玖像從前一樣先去拿幾個餵它吃。橘色的燈光下，陶玖密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片陰影，像是圍著湖泊的草地。她面無表情地慢慢把手縮了回來。
如果能願意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現在倒還真有一些歲月靜好的錯覺。
陳姝野不讓她走，陶玖倒是真的留了下了。甚至包括發給爸爸媽媽的簡訊，也是她親手編輯的。她要懲罰自己。陶玖想，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實在沒有理由輕松地活著，實在沒有理由逃避任何給她帶來傷害的事。
她應該康慨地敞開胸懷去迎接這些四面八方亂射過來的利箭，每鮮血淋漓地悲傷一次她都會感到安心，包括和陳姝野朝夕共處，包括偶爾承受陳姝野粗暴的質問和那些她根本感受不到情愛的野蠻親吻，還有摻著眼淚的道歉以及在她無聲的抗拒後反複被提到的那句“你到底怎麼才能原諒我？”
“為什麼要原諒你，你做錯了什麼？”只有一次陶玖回答了這句話，卻是微微皺著眉，用疑惑不解的語氣。好像她真的不明白為好朋友複仇的陳姝野有什麼錯，盡管她說不出來“如果是我的話，也會像你這樣做的。”而陳姝野面對陶玖的疑問就只剩下羞於啟齒的沉默。
晃神的時間，陳姝野已經把熱氣騰騰的水餃和紅豆年糕湯端到了客廳的茶幾上，還給胖球單獨盛了一些倒在它的小碗裡。時鐘快要走到十二點，電視裡歌舞的喧鬧幾乎要蓋過主持人的臺詞聲。陳姝野拿起遙控器調低了音量，客廳裡突然因為安靜而顯出幾分孤寂的空曠，陶玖不自然地蜷縮著肩膀裹了裹毛毯。她端起一碗湯小口地喝著，陳姝野坐在旁邊的矮凳上低頭吃著白菜豬肉餡的餃子。
沒過多久，電視裡傳來了人們同時數倒計時的聲音。“許個新年願望吧。”陳姝野語氣溫柔，像是斟酌了一會兒才開口，陶玖垂著眼皮沒有迎上她的目光，有時候很討厭她這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不，我去洗漱了。”陶玖放下碗筷站了起來，果然在陳姝野清澈的眼睛中看到了懊悔冒然開口的神色，幾天以來她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時刻。陶玖討厭看到陳姝野變得和自己的某一部分越來越像，她應該和從前一樣理直氣壯才對——我不需要你和我一起接受懲罰，你也沒必要承受和我同樣的痛苦。
胖球咬住了陶玖的衣角，嗚嗚地叫著。陶玖沒再繼續往前走了，她停住腳步看向陳姝野憔悴又不失美麗的面龐，如她所願般冷冰冰地開口：“如果非要許什麼願的話，那麼我希望，下一個說愛我的人是真的愛我。”
“陶玖。”陳姝野的臉色像是一瞬間變得蒼白，她打斷後又不知該如何收場。一片安靜中，陶玖慢條斯理地繼續說：“不過我覺得自己不配有願望，也不希望它實現。”
窗外的雪還在被風卷著漫無目的地盤旋，無從知曉自己的命運，像是屋內兩顆心裡複雜流動的情感一樣沒有去處。陳姝野想要開口卻沒有發出聲音，眼前的是陌生到像是從來沒有認識過，又像是在不知不覺中早已面目全非。陶玖已經走去浴室了。胖球左右看了看，最後有些鬱悶地埋下頭吃飯。
陳姝野心思重重地收起茶幾上的碗筷，心裡像是總有聲音在問“到底該怎麼辦”。她一不留神打翻了桌邊剛燒開的水壺，“砰”的一聲巨響，滾燙的熱水潑灑到她的手背。“嘶！”陳姝野猛地一抬手，又在慌亂間把碗從桌面推落，碗砸向地磚在清脆的聲音中摔成碎片，幾乎同時洗手間裡的水流聲也立刻停了下來。胖球受驚一樣焦急地圍著圈“汪汪”直叫，陳姝野咬了咬嘴唇，忍著手背的劇痛安撫地給胖球順毛：“乖，寶貝，我沒事。”下一秒，圍著浴巾的陶玖猛地推門而出，與驚愕的陳姝野四目相對。
陳姝野一眼就看到了陶玖沒來得及擦幹的身上還在淌水，細小的水流沿著她光滑的面板彙聚。陳姝野下意識說：“快進去，你別著涼了。”而陶玖的俯視的眼神卻在地上的碎片和她紅腫的手背間來回轉，陳姝野這才後知後覺地輕聲說了一句：“……我沒事。”
“那就……啊啾，”陶玖突然打了個噴嚏，她好像這時才感到了冷，不自然地飛快合上了門，“嗯，知道了。”
陳姝野默默地看著那扇已經關緊的門，又過了一會兒水聲才再次傳來。她也彷彿終於回過神般低頭在抽屜裡找燙傷藥。心裡那點欣喜像是微弱燃燒的火苗被潮濕的雨一點點澆滅，最後泡軟在泥潭裡。陶玖怎麼可能因為她受傷就對她産生疼惜和愛呢。陳姝野邊塗藥邊想，如果她想用傷口換取憐憫，只會看到陶玖用同樣的方式平靜地在自己手上割下一刀，然後告訴她：“好，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電視裡的人們突然開始放煙花，盛大又絢爛的光與色在暗藍色的天幕炸成花瓣的形狀，流星一般紛紛揚揚地四散著墜下，人群爆發出一陣陣歡呼，好像他們所生活的陳舊的世界變得嶄新明亮起來。
但是，這麼多天以來，陳姝野第一次在陶玖身上看到情緒起伏得如此劇烈。還好，陳姝野呼了口氣，心裡柔軟的地方突然狠狠疼了一下，她有些委屈到想要落淚。還好，讓我知道你並不是穩定得像個死去已久的人，陶玖，我真的受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