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蓀正巧在落地罩邊,轉身隔著多寶閣,往西次間望去,那粉彩山水紋的杯子還比較完整,地毯又那麼厚實,應該是從卷足案上滾落下來的時候,杯沿正好磕在了羅漢床的邊緣。
再看卷足案溼噠噠滴著水,卷足案旁邊裝著繡線和花樣子的黃綠釉笸籮也一片溼漉漉的。
秀莞已經託著那隻磕破邊緣的粉彩茶杯回到東次間,秀蓀瞥了一眼秀莞腰間方才並沒有現在又忽然出現的翡翠珍珠多寶禁步,垂下了眼。
耳邊響起秀莞悽清婉轉的嗓音,“祖母……”她手中託著茶杯惋惜道,“那茶杯不知怎的摔破了,還有六妹妹的花樣子也被茶水泡壞了。”面上表情悽哀彷彿真的是很傷心。
秀蓀看了眼圓桌邊神情忽明忽暗的秀芷,又看了看沒什麼表情的老太太,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這是老太太最喜愛的茶杯。
那紫檀卷足案是從一大塊紫檀木料中整掏出來的,表面打磨得平滑如鏡,很是有些年頭了,每一絲肌理都透著油潤的光澤。
那粉彩山水杯形狀幾乎直上直下,杯口略廣,比之一般造型的杯子,與桌面的接觸更多,即使桌面稍有傾斜,也可以穩穩立在原地。
只消在桌面倒些水,翹起卷足案的一角,將茶杯擺穩,再加之輕輕一點力量,茶杯就能緩慢地自光滑的案面滑落,直滑進緊挨著卷足案的笸籮裡,打溼繡線,毀壞花樣子。
這應該是秀莞原想做到的,卻不料茶杯滑下的角度偏離了既定的軌道,直接跌出了笸籮,磕在羅漢床或者腳踏的邊緣。
想起秀莞方才大概是走在最後面,只有她有這個時間和動機。
可是,布這麼一個局需要很高的巧合,就算能夠控制桌面的阻力和茶水的潤滑作用,她也沒辦法算到秀芷能正巧將裝針線的笸籮放在卷書案旁邊。
秀莞,比她原先估計的還要果斷和大膽。
心思電轉,等秀蓀回過神,秀莞還在表演傷感。
老太太則沒有發怒,也不問怎麼了,只是嘆了口氣,“曉燕,去找個匣子把這粉彩山水杯收起來。”
曉燕領命而去,自秀莞手裡接過了豁口的杯子小心放進錦盒裡,又抱著錦盒往東次間羅漢床邊的地毯上尋找剩下的碎瓷。
秀芷抿了抿嘴唇,並沒有說話,只是招呼幾個姐妹圍著桌子坐下。
秀莞尷尬地站在原地,也覺得沒趣,就回到桌邊坐下。
食不言,寢不語。
老太太做在主位,秀蓀居左,秀莞居右,秀芷和秀芊陪坐在末。
杯盤井然的桌面上,只剩下偶然發出的微弱敲擊聲,清越而綿長,緩緩撫平了方才那一聲金石鏗鏘驚動的神經。
秀蓀低頭專心享受碗裡的清燉獅子頭,黃橙橙的鴨蛋黃中流出赤色的油汁,本該用蟹粉來做,可老太太擔心蟹粉寒涼,不合脾胃,叫廚房換了鹹蛋黃,別有一番風味。
可惜一回只能吃一個,她十分認真地享受每一次咀嚼。
秀芷垂著眼,舉止優雅,細嚼慢嚥,一點也不挑食。
秀芊則抱著一隻雞腿英勇奮戰,尖尖的小虎牙深深陷入油滑的雞腿肉中。
秀莞抬眼瞟了一圈姐妹,又見祖母垂眼用飯,神色安然,誰也沒有注意她,好像忘記了方才的事情似的。
眼珠子轉了轉,遂甜甜笑著對秀芷道,“妹妹喜歡這道枸杞芽,不如換到你面前。”一副長姐關心妹妹的樣子。
秀蓀手中的瓷勺頓了一頓,那枸杞芽正是擺在秀莞面前的,方才秀芷也只夾了一筷子。而且秀芷更喜歡的其實是放在她自己個右手邊的小黃魚。
不會吧,秀莞居然在這兒挑事兒,她睃了一眼老太太,不動聲色。
秀芷終於緩緩抬起頭,恭敬又感激地道,“不必了,謝四姐姐。”
秀莞彷彿早就料到她會這麼回答,又略微抬高聲音笑道,“六妹妹不必客氣,只要是妹妹喜歡的,姐姐都願意拱手相讓。”
明明這麼友愛的話,卻能聽出那喉嚨中暗暗磨牙的意味。
秀芷連一絲停頓也無,彷彿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而做好了準備一般,繼續感激又不失恭敬地道,“那麼妹妹先謝謝姐姐了。”
秀莞的表情就有那麼一瞬間的破損,醞釀許久的雷霆萬鈞居然打在了棉花套子上,接著一拳又一拳難逃再而衰三而竭的命運。
而她很快又調整了表情一邊細細的眉高高挑起來道,“妹妹前些日子不是還找方嬤嬤請教來著……卻都不讓我知道……”
說到這裡,她又得意地看過去,卻發現秀芷垂著眼神色如常。
她咬了咬牙,又繼續道,“我說六妹妹……”
“鏗,鏗,鏗,鏗——!”秀莞還猶自得意,只想繼續嘲諷秀芷,突然老太太舉起筷子,猛敲了幾下面前的盤碟,幾乎將那剔透如玉的瓷器敲出豁口來。
她嚇了一跳,抬眼望去,卻見老太太還是一眼都沒有看她,彷彿剛才並沒有敲盤子打斷她的話,只是停了筷子,好像在等待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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