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峰之巔,青衣青年盯著懸崖下奔流的大河,想著那先後下墜的一男一女。良久,恨意平息,又變成撕心裂肺的痛楚。
死了?那美麗狡猾的女孩,他半生的全部寄託,真的死了?隕滅在雪族這小子手裡?
這怎麼可能。她分明是個遊刃有餘的小女巫,任誰想抓住她都不容易。死神的手也不可能輕易抓住她。
但抓不住她,她又在哪裡?她能去哪裡?樊園裡沒有這個人,哥舒文宇親口承認手刃了她。她還能去哪裡?
秦子墨的目光穿透古木的散亂枝葉,落向紛繁雪花之後的天空,開始四面搜尋。她能去哪裡?她真的走了?說走就走,不留餘地,從不肯對他有半分憐憫,多麼狠厲的姑娘!
楚越醒來時,幾乎已完全被風雪覆蓋,只留一張面孔在外。
她奮力去扒身上的積雪。這樣下去,不凍死也會凍壞腿,就跟樊園裡那些可憐的女孩一樣。
雪吸足了她的血液,凍出嫣紅欲滴的冰。
楚越一邊咬牙忙活,慢慢恢復活氣的大腦,也開始小心運轉。
秦子墨刺向她的一劍,並沒留餘地。秦子墨恨死了哥舒文宇,順帶著也就恨死了她。秦子墨將她錯當成哥舒文宇的侍衛。
但她身上有曜景贈予的冰蠶衣護體,讓秦子墨的劍刺得稍淺了一分。
並且,曜景說過,她服用過“海之羽”的邊邊角角。海之羽的力量,在危難時刻能自動助她護住心脈。
秦子墨沒預料到她身上的這些異常,因此刺了她一劍之後,推她下懸崖,也就推得有些敷衍。她被無數樹叢抵擋,緩解了衝力,落在這片雪坡上。秦子墨也是心緒煩亂,悲痛刻骨,沒了往日的謹慎。
只是秦子墨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擊殺的這個女侍衛,正是自己為之悲痛的人。世事就是這般無常。
楚越掙扎著從雪堆裡起身。胸口的傷口一經掙動,血液又汩汩而出,白狐斗篷上綻開大朵血花,觸目驚心。但寒冷凍結了她的疼痛。她遍身麻木,無法感知。
天寒地凍,雪片漫天無序飛舞。楚越在刺骨的西風裡仰起臉,佇立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樣一件事——哥舒文宇死了。
哥舒文宇死了。
自己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哥舒文宇最終死了,因她而死。
她想到哥舒文宇在牧雲城與她臨別那會兒,對她說的話——“我是你的親人”。
曜景也說,哥舒文宇是她的親人,有親人盼著她好,她就不能讓人失望。
在她得知自己的全部親人在嶺漠邊境遇難時,哥舒文宇曾是她唯一的支柱。現在,這唯一的支柱也沒了。
楚越皺眉佇立良久,雪花落滿發頂,彷彿一夕蒼顏。她有些想不明白,這怎麼可能呢,哥舒文宇怎麼會死呢。說沒就沒了。她的所有親人都是說沒就沒了。是上天跟她楚越過不去?
楚越感覺到一絲絲力氣從身體裡流出,好像殘燭的最後一點熱力。她正在無可挽回地邁向死亡。這個地方,沒有人會來救她,亦沒有人會知道她在此死去。曜景可能會因此急瘋,但她毫無辦法。
楚越開始邁著虛浮的步子往前走。其實她也不知自己要走向那裡,她既無法走回曜景身邊,亦無法挽救哥舒文宇。她什麼也沒了,她不明所以地往前走,等待另一個世界為她敞開大門。
一邊走,那古怪感又開始浮起。
有記憶一縷縷溢位胸膛。什麼記憶呢?關於誰的記憶?她要遺忘誰?
楚越突然感到恐慌。她要遺忘誰?她這是怎麼了?
昏昏沉沉中,楚越再次發出無從解釋的低語,她嘴裡不停地喃喃,彷彿那即將丟失的記憶,就與此有關:“蘇翊,蘇翊……”
有時候,楚越想到清河羽陣裡的那個影子,甚至有幾個瞬間,她還想到不久前偶遇的那個輕浮的白衣公子。她不知道這些事物與蘇翊有何關聯,但她就是忍不住邊想這些,邊兀自低語:“蘇翊……”
她想,這是因為自己要死了,馬上就要與蘇翊團聚了,才會在很長時間以來,首次如此感知他,想念他?
二)
蘇翊繞過雪族之後的重重天險,出現在落霞山外的寒嶺上。
一眼望過去,浮雲茫茫,掩著其下的古木枯藤。再往深處挖掘,便是雪族最陰暗的角落。誰能想到這珪璧輝煌的外表之下,還隱藏著如此不堪的角落,就如一道破潰流膿發臭的傷口。那嶙峋白骨中,有他的小女孩。
他的小女孩,是怎麼喪命於此的?她死前應該很害怕吧?哪怕天生性子好強,敢從帝京不遠萬里跑到兩儀關去尋他,但她終究只是個孩子。她過早盛開,過早隕滅。她根本不該來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