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臘月,氣候竟比往年都要疏闊,朗氣清,風霜高潔,枝端木葉凝著水露,一看之下,只覺多個季節交替在一起。
這一,帝京貴介幾乎傾巢出動,矇矇亮便車馬出門,唯恐落了人後爭不到好位置。最好的座次是事先被預定的,但也僅那麼幾個,對過江之鯽般的人潮來,連杯水車薪都夠不上。
這萬人空巷的場面,只為著一處——帝京久具生盛名的風月場瑤臺楓苑。
當然,瑤臺楓苑立足帝京百年,早已是門庭若市,貴介富豪一擲千金難買一笑,但與今繁華奢腴相比,卻是巫見大巫。
如此盛大,只為一件事。
昔日權傾朝野的泓陽王府中,才豔美名貫絕帝京的沐王爺之妻夜向晚,被收官後編入瑤臺楓苑,成為掛名官妓。今日是她第一次出場獻唱。
夜向晚本身的盛名,是帝京饒一大推動力,而目睹昔日頂尖權貴家族沒入風塵,則是另一大推動力。兩大推動力加一起,就如狂風巨浪,卷裹得整個帝京幾乎地顛倒。
寬闊清寂的院落,是瑤臺楓苑的後庭,高柳蕭疏,孤雲縹緲。偶爾有苑中丫頭廝路過,就能看到一走一跟的奇特景象。
楚越不緊不慢地沿廊下走動,秦子墨不聲不響地跟在身後。
沒入瑤臺楓苑的幾日,秦子墨已對楚越兜鐐。
“越妹妹現在的身份,確實不比往日,但越妹妹本是爽朗的人,不會太在乎榮華權勢,對嗎?我這麼也許可笑,但事實就是:這瑤臺楓苑,長久依附我秦府的保護,才得百年周全,這裡我一,無人會二。以後你住在這裡,外面的事物自有人料理,不會有任何人打擾你。至於你母親,那確是迫於言論壓力。陛下的旨意是收為官妓,若一點動靜都沒有,陛下也會懷疑我陽奉陰違。但你放一萬個心,你母親也不過是每年獻唱這一場。單憑這一場,已足夠讓瑤臺楓苑蓬蓽生輝。無人會去為難你母親。”
其實楚越當時可以幾句難聽的,難聽到秦子墨萬箭穿心,這本是她的強項。但她突然失去興致。她失去與任何人爭辯的興致。
她將所有時間都用來陪伴母親。母親遠比她想象中要平靜,甚至沒問及沐雲殊的處境。楚越將沐雲殊最後地話帶給她,她也只是淡淡一笑,嫻靜中帶著嬌羞,只如年少初遇時。
夜向晚甚至會對鏡裝扮,明豔不可方物,再柔聲問一邊的楚越:“朵兒,你娘這個樣子,好不好看?”
楚越點頭:“娘美如仙。”
夜向晚秋水清豔的眸中,有一瞬發怔,轉眼又恢復如常,微笑道:“你爹爹也這麼。妄他自詡才高,每碰到我這麼問,卻總是詞窮。美如仙,美如仙,好像世上只有這一個詞似的。”
楚越跟著微笑:“妙不可言,至美的事物,總是讓人詞窮的。”
今日是母親的首個獻唱日,楚越一路前行,漫無目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抑或什麼都沒有想。
其實今除了是母親的獻唱日,還是另一個日子。只是她們誰也不提,就好像那件事不存在。
此時她行走在一片大花園裡,被一片密集常青矮樹林一隔為二。樹林那邊行走的人,並不知這邊的情景。
楚越走著,就聽到那邊傳來聲對話聲。
“全城都來聽夜夫人獻唱,菜市口那邊,倒是被人忘了。”
“嗨,那是當然。馬上就過年了,這時候,誰願意去觀刑,沾一身晦氣。”
“怎麼,那被斬的,也是名震下的沐王爺,這不算稀奇事?”
“稀奇事不假,稀奇事也分個輕重緩急。跟夜夫人相比,那些稀奇事就得靠後了。”
“得也是。那腰斬之刑是何等殘酷,看過都睡不著覺,還不如來聽夜夫人獻唱,求個太平安穩。”
……
楚越的步子有了一刻的停頓。
她細細體會,有那麼一瞬,好像感覺到痛苦,但再一捕捉,卻又是枉然。彷彿厚厚血痂之下的創口,只觸及表面,已全然失去知覺。
今日是父親被處斬的日子,也是母親第一次獻唱。這兩件盛事,竟然湊在一起。楚越突然覺得,上其實挺幽默的。
楚越抬臉看看邊,已是午時。下一刻鐘聲敲響,父親從此消失。
秦子墨快走幾步,跟了上來,聲解釋:“楚越,陛下有令,你爹爹行刑前,不許他見家人。楚越,對不起……”
楚越漫不經心地點頭。秦子墨的是實話,翼王確實恨極了她父親。是她父親讓他父子疏離,他也要讓她父親不得團圓。
楚越接著前行,走啊走,驀地,腳下一滯,不由自主地停下來。
身後的秦子墨便也跟著停下。
楚越突然發現一點奇怪的事物。
視線盡頭,好像是地交界處,明淨光下,恍惚有瀅白碎片無序飄舞,自由自在,寂寞無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