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顧步青一騎快馬,飛馳至海軍內港,點了五艘斥候輕舸,直往島區而去。
所謂島區,是一片散佈於泗縣東北部海域的群島。地圖上看似密集,實則在遼闊海面上,如星辰般稀疏零落。
大的島嶼,約有一縣之地,小的不過一時辰便可繞行一圈。
其中最大者,是赤岬島。此島位於諸島之最外側,一面懸崖,一面緩坡。島民供奉潮生娘娘,娘娘廟便建在赤岬島的最高處,每逢開漁、節日祭祀,香火不絕。
但那場海嘯,頭一個損毀的便是娘娘廟。傳說那夜,島民被劇烈的搖晃驚醒,跑到海灘上時,驚恐地看到海面被一分兩半,水倒灌向下,與海灘相連的海水彷彿被吸走一般,退出了幾裡地,尚未入港的船隻被瞬間捲入那深淵巨口。
隨後從那個裂隙中,湧出一面幾乎與天相連的水牆,如千軍萬馬一般席捲而來,分外可怖。
赤岬島首當其沖迎接了這面水牆,崖壁被瞬間拍碎,整座娘娘廟被捲入海底。
隨後各個島嶼的房屋村舍有如蛋殼一般,被輕而易舉地碾成齏粉,數千島民根本來不及逃生,便被拍入水下。
活下來的,多是那些海運商販,彼時他們正將島上的珍珠、海産運向中原大陸,換得了銀錢,喜氣洋洋返鄉。
當他們回到那片島區附近,烈日當空,平靜無波,房屋殘骸、人和動物的屍體,密密麻麻漂浮在海面之上,鋪了幾海裡遠——家沒了,妻兒沒了,什麼都沒了。
不少人從此就瘋了,餘下頑強的島民將倖存者解救出來後,點數了一下,竟統供只剩不足二十艘船隻之眾。
這些島民求助無門,無地可歸,只能漂泊四方,靠著乞討、盜掠與偷渡茍延殘喘。
沒有人知道,這些看身形矮小,被中原人嫌為外邦“倭賊”的他們,是如何在短短幾年內一次又一次重整旗鼓的。
……
當顧步青的輕舸駛入那片水域時,一片厚重的烏雲正巧從頭頂飄過,將那原本就稀薄朦朧的日光徹底遮掩,整個海面驟然暗了幾分。
船隻越行越近,群島從海平面那邊漸漸顯露。她抬眼望去,眼前那一幕令她倒吸一口涼氣——百餘艘戰艦列陣數海裡,排成磐石方陣,靜候於海天之間。
同四年前赤岬島那夥小打小鬧的流寇完全不同,眼前竟然是一支嚴整有序的海軍艦隊——
前排是重艦,甲板兩側的投石機整裝待發,如銅牆鐵壁一般攔於水路最前方;後方兩翼則各列數十艘輕舸,船身修長,布成防禦扇面;後排居中,分列貨船隊與指揮艦,船側林立百餘名弓箭手。
整個艦隊以三支船為一組,各船高懸黑白雙色軍旗,分別代表“進攻”與“防守”,由訊號兵負責置換。
顧步青心中暗忖:這獨眼鯊將己方兵力盡數陳列於前,要麼是極度狂妄——可從近日海倭行事之縝密來看,顯然並非魯莽之輩——要麼便是有意為之,另有後招。
——但當下顧步青並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賭一把。她一咬牙,命五艘輕舸朝艦隊前線駛近,在敵方最大射程邊沿處緩緩停下。
隨即揚手發令,訊號兵立刻燃放了一束焰火,團團白霧升起——那是水上常用訊號,代表“使者來訪”。
片刻之後,對面艦隊前排陣型緩緩松動,兩翼分流,露出中央通道。一艘船體寬闊的指揮艦,從後陣駛出——
對方駛至艦隊前沿,亦發出一縷白色訊號煙,表示“和平會晤”,緊接著,將船體緩緩橫陳過來,擺出接見姿態——標準的中原水軍之禮。
“久仰啊!顧將軍!”對面船舷上站著一人,身披黑鬥篷,一隻眼睛覆著一隻眼罩——正是獨眼鯊,龐吉。
顧步青立於船首,冷聲回應:“柳渡在哪?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你卻以人質威脅,當真手段卑劣!”
被顧步青當臉斥責,獨眼鯊卻不惱,仍慢慢悠悠道:“將軍放心,柳公子在我處可是座上賓,飲食起居皆妥帖得很。將軍若講信用,我龐某人自會放人。”
“你要什麼!”顧步青皺眉。
龐吉笑了笑,伸出兩根指頭,揚聲道:“也不多,就兩個條件———
“其一,我們島民世代安居於海島,本過著自耕自漁的好日子,怎奈遭逢大難,才漂泊至今。
“如今借貴郡幾處荒地暫時棲身,我們可以按你們的規矩,本分勞作、依律納稅,直至海島修繕完畢,再將人接回。”
顧步青聽其誠懇,神色略緩:“這件事並非不能商議,南越郡郊人口稀疏,的確可以暫作安置之所。
“但百姓地籍皆歸朝廷所管,我雖為一郡之主,這等大事也須奏請聖上,得了皇命方能施行。”
龐吉眉頭一挑,語氣頓時有些不耐煩:“得了吧。你們皇帝早就允諾我等全取南越郡,如今我甚至退一步,只討幾塊荒地暫棲,還要層層請示?
“這話若不是從你顧將軍口中說出來,我還以為又是哪個推諉之徒在敷衍我龐吉。”
顧步青壓住情緒,沉聲道:“我顧步青行事從無虛言。你若真得聖上允諾,也應有憑有據。可有文書、信物?”
獨眼鯊冷笑一聲:“信物?你們那狗皇帝若守信,我龐吉至於被逼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