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建隆二十三年,農歷五月初三。
江鄴下起了一場罕見的瓢潑大雨,整座城池仿若被掩埋在了混沌水幕之中。
是夜,忽有一孩童指天大叫:“天漏了!”
眾人抬頭,驚懼地發現,灰濛濛的夜空彷彿被剜開了一個巨大的赤色窟窿,雨水在那詭異光華的映襯下,宛如鮮血一般傾盆而下。
內殿,皇帝紀靈自噩夢中驟然驚醒。龍榻邊的太醫紛紛上前,他卻抬手虛弱地揮了揮,將他們盡數趕退:“把仲陵叫來。”
“宣中書令覲見——”尖銳的傳令聲彷彿漣漪一般向殿外層層漾去。
不多時,張仲陵匆匆趕到,昔日那身披金甲、光是在陣前站定便令敵人膽寒三分的皇帝,此刻卻已如同風中殘燭,形容枯槁。
張仲陵的心口微微發酸,顫顫巍巍地屈膝跪下,行了個大禮。
紀靈目光中閃過一絲感慨,彷彿也回憶起了年少時那金戈鐵馬、意氣風發的模樣,只需一腔熱血便可燃盡天地。但瞬間,他的臉色又冷峻下來,又恢複成了那個威嚴的皇帝。
他微微曲了曲手指。
張仲陵匍匐上前,將耳朵貼近皇帝的唇邊。
“詔書……立刻頒布,勿耽擱……”
張仲陵深深叩首:“臣……遵旨。”
得到想要的答複後,紀靈疲憊地閉上眼睛,微微抬手,示意他退下。
殿內重歸寂靜,只餘那長明的蠟燭,在床頭搖曳,投下無盡的晦暗。
……
五月初三,子夜。
紀珩也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而只是個尋常富家子弟,他遊歷四方,醉臥花間,風流肆意,放浪形骸。在那夢裡,自由的氣息是如此甘美,他如饑似渴地痛飲這喜悅——
“太子紀珩,奉旨——”一道尖銳的嗓音,卻如同兵刃般,將其夢境生生劈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太子之位,承統宗廟,系乎上嗣,實為國本。而邪僻是蹈,暱近群小,驕奢淫逸,長惡不悛,朝野失望,民間嗟怨,實不堪繼位。今貶為庶人,逐出東宮,以正國法,以儆庶僚。皇次子紀璋,性情端瑾,持躬儉約,氣度端方,諳熟國策,茲冊立為皇太子,監國輔政,以安社稷。佈告天下,鹹使聞之。
欽此!”
紀珩尚未徹底醒來,接旨的時候,他仍因這夢而放聲大笑,笑得暢快淋漓,毫無顧忌,甚至有些發傻,像那初生的孩童一般。
傳旨的宦官聽見這笑聲,驚懼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喉嚨裡咯咯地半晌說不出一句話,聽說這之後就瘋了,被趕出了宮。
但或許,只有此刻,紀珩才是清醒的。
過去那二十餘年的太子生涯,他一直縱容自己沉淪在已故母親的蔭蔽之下,心虛地茍活於幻夢泡沫之中。
那道聖旨就彷彿從天而降的孟婆神湯,將他拉出那自欺欺人的無間地獄。
他終於得以步入真實的人間輪回,而他親愛的弟弟,將替他背起黃泉路上的沉重枷鎖。
他甚至有一瞬間感到內疚,但依然毫不猶豫地仰頭飲下。
……
五月初四,淩晨。
一輪血紅的太陽自東邊的盡頭冉冉升起,紅得極為瘮人,彷彿昨夜的窟窿尚未癒合瘀積而成的膿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