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柳渡覺得自己這輩子挺倒黴的,但命倒是挺硬。
四歲。
有一天,他的娘親忽然不見了。屋主大爺惡毒地告訴他,你娘得了花柳病死了。
柳渡不信,跑出去找娘,城裡遍尋不見。
江鄴太大,京城裡每日都有人死去,有人消失,有人失去至愛,有人孤苦伶仃。若是將所有人的悲苦盡數記載,那麼京城裡所有的房子加起來都裝不下。因此,那些不重要的苦難便失落了、忘卻了,變成了那些輕描淡寫的三兩句同情。
他的娘親自然不是什麼大人物,除了柳渡,誰都不會放在心上。
只是,一夜之間,他便從有家有孃的孩子,變成了孤兒——這是他第一次嘗到饑餓的滋味。
因為交不起租銀,他被屋主大爺趕了出去。娘教過他,要堂堂正正地活。他便只敢等集市收了攤,剩下些爛掉的蘿蔔和破菜葉子,去那渠邊洗掉泥汙,將就著吃了。有時候,就連這些都輪不上他——京城裡像他這樣的流浪兒很多,比野狗都多。
最開始的時候,他餓得委屈,蜷縮在牆角處默默流淚。過不了多久,他的心裡便長出了繭子,思念和饑餓一同,將他的委屈層層包裹了起來,風幹成了一粒粗糙又堅硬的蛹。
有些時候,人以為生活已經跌到了谷底,但命運還是會冷笑著告訴你,才哪兒到哪兒呢。
一日,集市收了攤,柳渡照例去那些果子蔬菜的攤位上,揀些剩漏。旁邊饅頭鋪的大嬸日日見他,不像其他野孩子,不偷不搶,也從不討要,要是沒有剩的,也不惱,只是默默離開。便心生出些惻隱來,偷偷塞給他一個白麵饅頭,教他去沒人看見的地方吃了。
柳渡感激不已,甚至有些惶恐,但實在腹中空空,便道了許多聲謝,揣到懷中,躲到幾條街開外的巷子裡,狼吞虎嚥地啃起來。
一隊巡邏的武侯卻恰巧經過巷口。
他們本來才沒什麼閑情雅緻管那些流浪兒,但那隊首正好當日受上頭責罰,憋了一肚子氣沒地兒撒,見到柳渡,就像拎小雞崽子般把他從巷子裡拽了出來,責問他從哪裡偷的這饅頭。
柳渡嘴裡的食物還沒有嚥下去,噎得連連嗆咳,想要解釋,那武侯又哪裡會聽,不由分說,當胸連踹兩腳,差人將他趕出了城門。
寒冬臘月,衣裳單薄,柳渡又疼又冷,滿腹委屈,含著眼淚,踉踉蹌蹌在京畿郊野徘徊。
郊野遠不如城內,沒有屋簷遮風避雨,也沒有爛菜葉子能撿了吃,他在官道上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天一夜,那熟悉的饑餓愈發洶湧地向他撲來,把他的最後一絲力氣啃噬殆盡。他身子晃了晃,在路邊倒了下去。
“喂,小子,醒醒。”
也難怪說柳渡命硬,就這樣他都沒死成。一農戶剛好路過,見路邊躺著一個小兒,翻過來一看,模樣還挺清秀。
本來嘛,這年頭,凍死餓死人的事兒也挺平常的,誰家都不容易,自己能活著就不錯了,哪有這閑心救人。
但巧就巧在,這農戶夫婦二人年近四十了,仍未懷上孩子。柳渡還老天眷顧,長了張頗為周正的面孔。
那男人就將他帶了回去,收養作自己的孩子。
柳渡又有家了。
經歷了半年餘的流浪,他自是清楚,天下從來都沒有免費的午餐,他乖巧地管那對夫婦叫作爹、娘,每日卻要起早貪黑地幫工幹活。日子雖苦,但有家回,有人等,有飯吃。柳渡覺得極其幸福。
男人是京城邊上邛縣一郎中,柳渡跟著他,也學了幾分看診搭脈、辨識草藥的本事。
如此這般,日子一晃,便過了三年。
七歲。
有道是世事無常。那婦人四十一歲,居然意外懷孕,誕下一子,還是個男孩兒。
那夫婦的注意力便全部放到了自己兒子身上。
柳渡幫著照顧弟弟,他也頂喜歡那嬌嫩可愛的小娃娃,給他做撥浪鼓,逗他開心。
但家裡多了個孩子,本就緊巴巴的日子就更是拮據。養父母的脾氣一日壞過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