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仁抬起頭，臉上已經沒了笑意，他說：“當然，這不重要，不過……塗蘇，你確定你們之間的阻礙是你的愧疚嗎？你也該知道，其實你對我是有怨恨的，怨恨我把你拖入紅塵。塗蘇，我從不曾告訴過子受，你九尾的來歷，你是青丘之主，是故事裡的神仙。”
聽到這裡，塗蘇皺了皺眉，沉默了一會，像是想到了什麼，臉色一變，道了一聲告辭，便消失在盈滿了香氣的屋中。
“怎麼一個個的都跑得這麼快？”杜子仁搖了搖頭，飲下一口茶，還未等這口茶嚥下，一道陰影便覆了上來，貝利爾不由分說地印上了那雙還帶著水光的薄唇，撬開唇齒，瞬間溢了滿口茶香，杜子仁只是怔了怔，微微紅了臉，便垂下了眼睛，接納著那明擺著心情有些糟糕的人的攻城掠池。
一吻結束，杜子仁有些輕喘，眼底一片波光瀲灩，貝利爾舔了舔自己的雙唇，笑得有些不善：“收個報酬，杜不介意吧！”
令貝利爾有些吃驚的是，瓷器落上木桌的一聲輕響後，杜子仁拉住了他的衣襟：“伯爵，生而為異類，有錯嗎？”
貝利爾低頭，那人將頭埋在他的腹部，雖然嘴角依舊上揚，卻是說不出的苦澀，貝利爾只是輕笑，手撫上那人的發絲，骨節分明的手指穿插在柔順的青絲中，由頭頂到腦後，剪不斷理還亂：“杜，你我不都是異類嗎？”
“我走不動了。”撒嬌一般的話語，這種示弱像是在安撫貝利爾。
“杜，你就不怕我下手殺了你嗎？”溫柔的語氣中是危險的話，卻分明夾雜著縱容與無奈，而某人卻嗤笑一聲，一隻手撫上了貝利爾的脖頸，他的唇湊在貝利爾的頸側，呼吸打在那有著印痕的地方：“殺了我你們將迎來最壞的結果，我相信伯爵是聰明人。”
他們之間也的確如此，可以耳鬢廝磨，享魚水之歡，亦可以在下一秒反目成仇刀劍相向，這之間只有一條線，只要不過，那他們就會是最親密的愛人。
於是貝利爾只好認命地抱起那人，走向那幾乎瞭如指掌，卻從未踏足過的房間。許是真的累了，杜子仁的身體很快軟了下來，貝利爾將手臂收了收，將幾乎要滑下去的人抱得穩了些，看著逐漸接近床榻，貝利爾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眼裡閃過一絲精光，他吻了吻杜子仁的額頭，將人放在床上。
由於突然失去了熱源，床上的人有些不安穩地動了動，貝利爾正脫著長衫，看到這個小動作，笑意加深了些，隨後他躺在了杜子仁身側，將人按入懷中。室內的薰香帶著安神的作用，他很快陷入了黑暗。
貝利爾是在潺潺流水聲中恢複意識的，睜開眼睛，杜子仁就坐在他旁邊，眼裡落了細碎的光影，他眯著眼，不知道在看什麼。不知為何，貝利爾覺得他有些憔悴，就像是一張殘破的紙，風一打，便碎了。
“這山是個好地方。”像是感覺到貝利爾醒了，杜子仁子扭過頭看他：“我和塗蘇，塗蘇和子受，三尺和那個道士都是在這兒遇見的。”
“伯爵不用覺得有什麼，塗蘇是第一個在世外與我交好的人，那時候他就一條尾巴，而我還是人，所以關繫好點沒什麼，幫他挨一道劫也沒什麼。而且要不是子受，我也沒機會學昭君出塞。”
“伯爵，聽故事嗎？”杜子仁靜靜地看著貝利爾，貝利爾並沒有插嘴，但這也是一種默許，所以杜子仁就抱著膝蓋，雙手交握著墊著下巴，長發散落在地上，有一縷落入貝利爾的指尖，很是柔軟。
“三千年前，有個帝王，在我們這裡他挺有名的，是個惡名遠揚的暴君，他的確做過不少符合暴君的事，但沒有史書上那麼誇大，勝者才有資格書寫歷史，就像如果這場戰爭你們贏了，我們就是反叛者，而如果我們贏了，你們就是侵略者。”
“他也曾經勵精圖治過，俗話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帝王在這座山上遇見了一個美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遇鐘情。”
“就像很多故事裡講的，美人是青丘的狐仙，因輸了賭局入世來做一件事，而因為幾年前劫難時的拼死相護，美人救了帝王。”
“皇家的生活不好過，生於帝王家，便註定沒了親情，可就算是冰雪，也還是化得開。美人雖非真情，卻亦無所圖。因著恩情他當真好好待那小孩，他們生活了一陣，在帝王的痴纏下，美人應了同他回去。他沒辦法拒絕。為什麼呢？因為那就是他自己曾經的模樣。”
“是紂王帶回的美人，但是沒人敢說帝王，只能說那美人紅顏禍國，後來又不知是誰說那美人是狐妖，非要祭天才可解除災禍，硬生生拉人去祭天，帝王沒說什麼，美人卻同意了。”
“祭天就祭天，那幫人也是，不止要祭天，還要斷人筋脈，釘死在祭臺上，那帝王哪兒受得了這個，直接將人搶了下來，這個時候，美人跟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是什麼，我不知道。原本約好的來世相逢作陪泡影，帝王也成了行屍走肉，渾渾噩噩間受了人蠱惑，成了個昏庸無道，濫用酷刑的君王。”
“他不知道美人是狐貍嗎？知道的，可沒辦法，人家心甘情願，三生石上姻緣定，寧負天下……”杜子仁輕笑了一聲：“若非痴，也不會那般輕易地被迷惑，欠下的總是要還的，於是帝王就擔了個死上加死。他心性至純，知道自己害了這麼多人，自盡了，魂飛魄散，以我當時的能耐，頂多是把人換下來，但逆天而為，有人幫我，不逆天而為，就沒人幫他了，我總不能看著塗蘇發瘋一把狐火燒了一城的人，他真的殺了人，一切就都晚了。”
“子受很痛苦，所以留在了羅浮山，那個時候羅浮山是鬼山，守那裡是要萬鬼噬心的，可子受說，只有這才能然他忘記一切。他不知道塗蘇還活著，後來他知道了，也只當是他罪孽深重，那個仙人一樣的人，失了愛意。”
“而塗蘇說，他們之間，也許原本就是錯的。”
“狐有九尾，每一尾都是一個手足的命，說來好笑，九尾之爭與我也有些關系，塗蘇被欺負的時候，第一個反擊的招式是我教的，他用這個，殺了那個對他欲行不軌的哥哥，當人的時候護了他一次，非人的時候護了他兩次，唯獨那次劫難我沒能找到他。”
“誰知道這成了人的心結呢？不解了，我也沒法子安生。我救子受於理不合，僅僅是為了私心，畢竟從某些意義上，他的確該死，可子受殺人，卻是因為塗蘇，因為那個想要騙塗蘇殺人，以除掉塗蘇的兄長。當初塗蘇入世就是因為輸給了我，我怎麼能什麼也不做呢？”
“人總說妖自在，不擔心生老病死，不為口腹之慾所束縛，也不用幹什麼髒活兒累活兒，可妖要生活在人間啊，妖要裝成人的樣子，還要提防著一旦被發現，就要被一群人喊打喊殺，妖是少數，而生而為異類，有錯嗎？”
“狐仙是超脫凡塵的仙人，少有嫉妒，憤怒，誤入紅塵，而帝王是紅塵中的人，有著紅塵中的慾念，這就像是指尖的風，留不住，帝王想拉狐仙入凡塵，可狐仙不願失了自在，兜兜轉轉就成了這個結果。”
“我同塗蘇一樣，所以子受總是無法安心，相比之下，他太卑微了，他的愛也太卑微了，他總是覺得自己雙手滿是血腥，而塗蘇也總是覺得有愧於子受……他們簡直不像是相愛的人。他不知道塗蘇是因為愧疚，就像塗蘇也不知道，一旦為情所傷便不敢在動情，甚至感覺不到愛。”
“老狐貍不讓人省心，小狐貍也不讓人省心，說到底不過是一句人妖殊途，但我算了，這次的事兒結了，他們兩個就都成了，此時因我而起，就得我來解。”杜子仁垂下眼，睫毛輕顫：“當局者迷，我想伯爵來幫我指一條出路。”
貝利爾一隻手撐起身子，捏著那縷長發，湊到唇邊，吻了吻：“老闆所託，萬分榮幸。”
杜子仁抬眼看他，於是他撥開那人額前的碎發，對上那雙眼睛，眼底波光粼粼，世間萬般色彩，映在那雙眼裡，只剩灰白，貝利爾皺了皺眉，杜子仁看見了，所以他說：“當初我是硬闖，塗蘇失了神智，我又沒有去擋他的狐火，有些傷著了，不如伯爵來替我看看吧！”
說罷，他的額頭抵上了貝利爾的額頭，合上了雙眼，所以他看見了，青山綠水，還有一個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