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香
杜子仁說要上街上去買寸金果子,他似乎也並不介意貝利爾跟著,於是貝利爾也就跟著了。可他卻發現杜子仁並不只要買寸金果子,掂著蘋果挑了半天。
人群中一陣喧嘩,貝利爾回頭去看,引起騷動的是一個老人,老人正抓著一個路人的袖子神情有些慌張。他的老態很明顯,發出的聲音卻並不沙啞,貝利爾甚至能從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看出這人年輕時俊俏的模樣。
他在問:“你見過齊封嗎?”
每個人的反應都不同,有習以為常的,有厭惡的,有不知所措搖頭的,還有幸災樂禍的。貝利爾看向杜子仁,後者恍若未聞。
賣水果的攤主看貝利爾似乎很感興趣的樣子,便開口道:“這老頭叫宋珏,是京裡有名的少爺,後來不知道抽什麼風,跟一個算命的跑了,結果大約是十年前吧,那算命的死了,這人也瘋了。你別看他這個樣子,其實也就四五十歲。好好的人,就這麼瘋了……”
曾經風華絕代的人的隕落,總會成為碌碌無為的人的談資,他們看不到這樣的人身上的傷痕,他們只會從這悲劇中尋得一些慰藉,慰藉自己悲哀的一生。杜子仁挑完了果子,很自然地把手裡的東西都堆到了貝利爾身上,走到老人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齊封在哪,你跟我來,我帶你去找齊封。”
老人愣了愣,回頭,看向杜子仁,他的眼裡清明得緊,根本不像是瘋了,只有一絲茫然。杜子仁笑了笑:“就算我是個騙子,也騙不了你什麼不是,而且憑宋少爺的能耐,也不該看不出我說的是真是假。”
“你真的能帶我找到他。”老人抿了抿唇,像是突然清醒過來,直直地望向杜子仁,後者只是笑,笑裡透著篤定。
“爹!”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與這聲音相映襯得是一個水靈靈的姑娘,說是姑娘,是因為這打扮一看就是未曾婚配:“爹你怎麼跑這兒來了……你們想做什麼!”
看到杜子仁的時候,姑娘眼裡的焦急瞬間變為防備,尤其是看到貝利爾跟上來的時候,她很幹脆地擋在老人面前,這讓老人有些無奈:“倩兮,你當你爹是紙糊的嗎?還有這衣裳,怎麼灰撲撲的,是不是那瘋子又……”
老人的話止住了,因為他看見了自己青筋畢露的手,蒼老,粗糙,他愣了一下,喃喃道:“原來已經這麼久了嗎?”隨後他抬起頭,看向杜子仁,重複了他的問題:“你當真能帶我找到他?”
“宋少爺可以選擇信,也可以選擇不信。”杜子仁並不生氣,相反,他的眼裡帶了些玩味:“我說過,倘若我騙了宋少爺,宋少爺也只是會失望而已。”
於是宋珏不再說什麼,宋倩兮拗不過他爹,只能隔開宋珏與杜子仁,防著杜子仁圖謀不軌,而杜子仁的確不是圖謀不軌,像是知道她的防備一般,自顧自地走在前面,當宋倩兮看見蘭亭的時候,她才真的知道,杜子仁是真的沒有什麼可圖的。
杜子仁輕笑一聲,推開了蘭亭厚重的門,撲面而來的便是香的味道,貝利爾分得出香與香之間的不同,而更令他驚訝的是,桃樹下的石桌石椅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藤椅。陽光正好,又有桃花落英繽紛,宋珏看著這幅景象,有些呆滯,而杜子仁並沒有讓他失望:“宋少爺在這裡休息一下吧,過一會兒就能見到您想見的人了。”
宋珏靜靜地望了一會那藤椅,突然開口:“囡囡,若是遇見好的人,就嫁了吧!”
這句話說得宋倩兮一愣,撒嬌似的扯住宋珏的袖子晃了兩下,露出了小女兒的情態:“我不,我要一輩子同爹爹在一起。”宋珏回頭看了看她的女兒,眯起眼睛笑了,揉了揉她的頭:“乖。”
宋倩兮突然就紅了眼眶,咬了咬下唇,松開了手,看著宋珏走向那藤椅。
“姑娘不如上裡屋坐坐,在下正好想聽聽宋少爺的事。”宋倩兮眯著眼睛看了杜子仁一會兒,似乎是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可她什麼也看不出,於是她又去看她爹爹。宋珏正躺在藤椅上,帶著慵懶與饕足的神情,像一隻垂暮的貓,而事實上,他也是個垂暮的人。老舊的藤椅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成了並不悅耳的調子,宋倩兮吸了吸鼻子,走入了裡屋。
落座,貝利爾很自然地選了杜子仁身側的位子,雖不是正對著門,卻依舊能看見那棵桃樹與桃樹下的光景。杜子仁坐在小幾旁,宋倩兮很自然地坐在小幾的另一側。
紙人上了茶,杜子仁先將宋倩兮的茶杯斟滿,隨後又滿上了另一盞白瓷杯,遞給貝利爾,最後是他自己的。貝利爾看得出來,這是他上次用的杯子,宋倩兮的則是杜子仁常用來接待那些擦肩而過的人的。待客之道,杜子仁做了全。
宋倩兮吹了吹杯中微燙的茶,小心地喝了一口,不知這是什麼茶,一飲下清新得很,一股暖意擴散至全身,就像這屋子裡的香,使人安寧。貝利爾聽老闆說過這茶的名字,明前龍井,上好的姑娘茶。
“我見到爹爹的時候他已經二十歲了,就在這廣州城中,我生父要將我賣了還債,爹爹給了更高的價錢帶走了我。”宋倩兮捧著杯子,低著頭半垂著眼睛:“可我聽到過爹爹講先前的事,十五歲遇見父親,十七歲與家裡決裂,同父親來到這裡,爹說父親能算到將來,他還說他也能,可是不如父親,所以他選擇了做生意。我不信,可是許多事情,父親真的算到了。”
“杜,原來你們這裡的人還有這樣的能力,你也會嗎?”貝利爾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事一樣,彎著眼睛饒有興趣地看向杜子仁。
“會,伯爵要試試嗎?”杜子仁回了貝利爾一個笑,貝利爾立即收了聲,笑意卻不減。
宋倩兮抬頭看了杜子仁一眼,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重新低下頭,繼續道:“爹爹出了這麼個違背倫常甚至是不孝的名聲,生意做得格外得難,可父親算的準卻是名聲在外,所以還是有很多人來找他算的,而且他也不是個什麼家族的少爺,孑然一身,被人說得最多的就是拐走了爹爹。爹爹和父親總是吵,可吵完之後,卻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大多時候是父親妥協,可父親若是氣急了,也只有爹爹能哄,後來我學了個詞,叫打情罵俏。”
“父親其實很護著爹爹,有人曾經說了一句難聽的話,爹爹那個時候臉都白了,父親就追著那個人打了幾條街。”
“其實爹爹沒有瘋,只是記不住事情,在父親去世前他就這個樣子了,他會忘了他的年歲,會忘了他們已經老了,總是埋怨他們身上的打扮,一個問題可能會問很多遍,甚至有的時候他會認不出父親,父親說,那是因為爹爹心裡,他還是那個年輕的,能為他遮風擋雨的人。他也會認不出我,因為在他眼裡,我永遠是個會撒嬌要糖葫蘆的小姑娘。”
“爹爹是個太驕傲的人,不屈服,不妥協,不屑於用那些腌臢手段,父親說其實對爹爹來說,與其變成這副樣子,不如一死,父親說,這是他的私心,他捨不得爹爹死。可我知道,爹爹也是因著父親才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