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跟。”宋楨熱得上氣不接下氣,以掌扇風,說道,“我們侍郎若要人做事,自會和你吩咐。”
劉祿這才安心坐好,看著孟傾在田中耐心與老農交談的身影,敬重道:“孟侍郎事必躬親,實乃我等之楷模。”
宋楨猶豫片刻,還是說出真話:“我們跟在侍郎後頭,左搖右擺地攪擾,他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巡完一處,不跟,侍郎只要大半時辰便能走完。”
劉祿尷尬道:“原來如此。”
幾位丈量官笑起來,紛紛道:“劉主簿,你是在府衙裡行走的人,田裡來得少,不敢放心邁步子,自然走不快。”
劉祿也笑:“是我見識少了。”
一位年長些的丈量官道:“這有什麼,在座的誰不是從慢到快,我第一次下田的時候,怕踩土塊崴腳,走得別別扭扭,被老領頭臭罵一頓才改好。”
眾人都笑,劉祿玩笑道:“我還需練上十年八年。”
“多來幾次才敢走。”老丈量官道,“我也是在田裡轉過二十來年,才能這般熟練。”
宋楨驚嘆:“好長的年頭。”
老丈量官有些得意:“我自臨豐三十二年接手清丈事宜,至今未有懈怠,文書堂中十八冊丈量冊皆為我所作。”
“十八冊?”最年輕的丈量官打趣道,“師父,你莫不是記性不好,忘記寫中間幾年的冊子了?”
“去!臭小子!”老丈量官笑罵。
“這可怪不到你師父頭上。”劉祿道,“你前年才來,不知道天奉元年淮明饑荒,那時候遍地餓殍,莫說清田,連活下去都難。”
老丈量官被劉祿的話挑起回憶,嘆道:“當時知府貪賄,賑災糧被私吞大半,是災民圍困府衙,將事情鬧大,才換來朝廷追加的救命糧食。”
年輕丈量官義憤填膺道:“這種人合該不得好死。”
“那位知府的下場確然不甚好。”劉祿依稀聽過一些訊息,“不僅自己被斬首示眾,家中妻子也被牽連流放北地。”
“一場饑荒死去不少人啊!”老丈量官唏噓,“老領頭是個多硬朗的人,在田中走一天都面不改色,也死在饑荒裡,走時還沒有一把枯柴重。”
宋楨供職戶部,聽完幾人議論,本能問道:“那知府貪下的銀兩可有追還?”
“當今聖明,自然派人抄沒了罪人家財。”劉祿向北方遙遙行禮,“當時前任主簿奉命前往知府府邸抄家,所得金銀珍寶清點三日尚不能點數清楚,最終記錄罪人家財的文冊佔據文書堂半面仍有餘。”
宋楨有些印象:“是擺在進門邊的?叫‘晏’……”
“《大奸罪臣晏適真家財全錄》。”劉祿道。
這時孟傾巡完田地,確認丈量冊所記為實,在文冊最後蓋下官印,交由刀筆吏送回府衙。
遠遠聽到劉祿背出一長串文冊名,他隱有熟悉之感,稍加回憶,想起曾在陳老太爺的供述中聽過晏適真的名字。
不待想起更多,桌邊幾人已然停下交談,站起來與他行禮,孟傾點頭答應了,與劉祿吩咐清丈結束後諸多事宜。
遠處村落升起嫋嫋炊煙,一輪橙紅日影在人家煙火後緩緩下落,貨郎悠長的吆喝聲由近及遠響起。
孟傾穿過村莊小路,一幫媳婦姑娘聚在村後,提著竹籃荷包,正圍攏貨郎挑揀物件。
他守禮避在一旁,看媳婦姑娘人人手裡拿一方繡花帕子,心滿意足地朝村裡走。
瞧見帕子上栩栩如生的桃花,他目光微頓,眼底透出些許溫度。
等上一會,待人散得差不多了,孟傾走近貨郎問道:“可還有繡著桃花的帕子?”
繡花帕子是貨郎從城裡帶來的稀奇貨,賣得最是緊俏。
貨郎在竹篋中翻找上好一會,方才找出一方桃花繡帕,撫平摺痕遞與孟傾。
孟傾謝過,數出銅板放進貨郎的竹篋,垂眼去看帕上桃花。
來買繡帕的多為女子,貨郎驟見一位高大英挺的公子拿著繡帕端詳,覺得古怪,不禁笑問:“公子是要買回去送心上人麼?”
孟傾淺淺一笑:“是。”
他收好繡帕,沿土路向村外走,幾株海棠歪斜種在路邊,沿路鋪下晚開的紅花。
不經意已是盛夏。
孟傾數過分別的時日,從春入夏,再至夏日將盡。
他看向一樹紅雲,心想,京城的海棠,也該開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