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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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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

未知

第七十六回 春梅嬌撒西門慶 畫童哭躲溫葵軒

詩曰:

相勸頻攜金粟杯,莫將閑事系柔懷。

年年只是人依舊,處處何曾花不開?

歌詠且添詩酒興,醉酣還命管絃來。

尊前百事皆如昨,簡點惟無溫秀才。

話說西門慶見月娘半日不出去,又親自進來催促,見月娘穿衣裳,方才請任醫官進明間內坐下。少頃,月娘從房內出來,望上道了萬福,慌的任醫官躲在旁邊,屈身還禮。月娘就在對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兒錦茵,月娘向袖口邊伸玉腕,露青蔥,教任醫官診脈。良久診完,月娘又道了個萬福。抽身回房去了。房中小廝拿出茶來。吃畢茶,任醫官說道:“老夫人原來稟的氣血弱,尺脈來的浮澀。雖是胎氣,有些榮衛失調,易生嗔怒,又動了肝火。如今頭目不清,中膈有些阻滯煩悶,四肢之內,血少而氣多。”月娘使出琴童來說:“娘如今只是有些頭疼心脹,胳膊發麻,肚腹往下墜著疼,腰痠,吃飲食無味。”任醫官道:“我已知道,說得明白了。”西門慶道:“不瞞後溪說,房下如今見懷臨月身孕,因著氣惱,不能運轉,滯在胸膈間。望乞老先生留神加減一二,足見厚情。”任醫官道:“豈勞分付,學生無不用心。此去就奉過安胎理氣和中養榮蠲痛之劑來。老夫人服過,要戒氣惱,就厚味也少吃。”西門慶道:“望乞老先生把他這胎氣好生安一安。”任醫官道:“已定安胎理氣,養其榮衛,不勞分付,學生自有斟酌。”西門慶複說:“學生第三房下有些肚疼,望乞有暖宮丸藥,並見賜些。”任醫官道:“學生謹領,就封過來。”說畢起身,走到前廳院內,見許多教坊樂工伺候,因問:“老翁,今日府上有甚事?”西門慶道:“巡按宋公連兩司官,請巡撫侯石泉老先生,在舍擺酒。”這任醫官聽了,越發駭然尊敬,在前門揖讓上馬,打了恭又打恭,比尋常不同,倍加敬重。西門慶送他回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兩方手帕,使琴童騎馬討藥去。

李嬌兒、孟玉樓眾人,都在月娘房裡裝定果盒,搽抹銀器。因說:“大娘,你頭裡還要不出去,怎麼他看了就知道你心中的病?”月娘道:“甚麼好成樣的老婆,由他死便死了罷,可是他說的:‘你是我婆婆?無故只是大小之分罷了。我還大他八個月哩,漢子疼我,你只好看我一眼兒罷了。’他不討了他口裡話,他怎麼和我大嚷大鬧?若不是你們攛掇我出去,我後十年也不出去。隨他死,教他死去!常言道:‘一雞死,一雞鳴,新來雞兒打鳴忒好聽。’我死了,把他立起來,也不亂,也不嚷,才‘拔了蘿蔔地皮寬”。”玉樓道:“大娘,耶嚛,耶嚛!那裡有此話,俺每就替他賭個大誓。這六姐,不是我說他,有些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強,恰似咬群出尖兒的一般,一個大有口沒心的行貨子。大娘你惱他,可知錯惱了哩。”月娘道:“他是比你沒心?他一團兒心機。他怎的會悄悄聽人,行動拿話兒譏諷人。”玉樓道:“娘,你是個當家人,惡水缸兒,不恁大量些,卻怎樣兒的!常言一個君子待了十個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過去了;你若與他一般見識起來,他敢過不去。”月娘道:“只有了漢子與他做主兒著,那大老婆且打靠後。”玉樓道:“哄那個哩?如今像大娘心裡恁不好,他爹敢往那屋裡去麼!”月娘道:“他怎的不去?可是他說的,他屋裡拿豬心繩子套,他不去?一個漢子的心,如同沒籠頭的馬一般,他要喜歡那一個,只喜歡那個。誰敢攔他攔,他又說是浪了。”玉樓道:“罷麼,大娘,你已是說過,通把氣兒納納兒。等我教他來與娘磕頭,賠個不是。趁著他大妗子在這裡,你們兩個笑開了罷。你不然,教他爹兩個裡不作難?就行走也不方便。但要往他屋裡去,又怕你惱;若不去,他又不敢出來。今日前邊恁擺酒,俺們都在這裡定果盒,忙的了不得,他到落得在屋裡躲猾兒。俺每也饒不過他。大妗子,我說的是不是?”大妗子道:“姑娘,也罷,他三娘也說的是。不爭你兩個話差,只顧不見面,教他姑夫也難,兩下裡都不好行走的。”月娘通一聲也不言語。

孟玉樓抽身往前走。月娘道:“孟三姐,不要叫他去,隨他來不來罷。”玉樓道:“他不敢不來,若不來,我可拿豬毛繩子套了他來。”一直走到金蓮房中,見他頭也不梳,把臉黃著,坐在炕上。玉樓道:“五姐,你怎的裝憨兒?把頭梳起來,今日前邊擺酒,後邊恁忙亂,你也進去走走兒,怎的只顧使性兒起來?剛才如此這般,俺每勸了他這一回。你去到後邊,把惡氣兒揣在懷裡,將出好氣兒來,看怎的與他下個禮,賠個不是兒罷。你我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常言:‘甜言美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兩個已是見過話,只顧使性兒到幾時?人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你去與他賠個不是兒,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兩下裡也難。待要往你這邊來,他又惱。”金蓮道:“耶嚛,耶嚛!我拿甚麼比他?可是他說的,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你我都是趁來的露水,能有多大湯水兒?比他的腳指頭兒也比不的兒。”玉樓道:“你又說,我昨日不說的,一棒打三四個人。就是後婚老婆,也不是趁將來的,當初也有個三媒六證,難道只恁就跟了往你家來!砍一枝,損百株,就是六姐惱了你,還有沒惱你的。有勢休要使盡,有話休要說盡。凡事看上顧下,留些兒防後才好。不管蜢蟲、螞蚱,一例都說著。對著他三位師父、鬱大姐。人人有面,樹樹有皮,俺每臉上就沒些血兒?他今日也覺不好意思的。只是你不去,卻怎樣兒的?少不的逐日唇不離腮,還有一處兒。你快些把頭梳了,咱兩個一答兒到後邊去。”那潘金蓮見他恁般說,尋思了半日,忍氣吞聲,鏡臺前拿過抿鏡,只抿了頭,戴上鬏髻,穿上衣裳,同玉樓徑到後邊上房來。

玉樓掀開簾兒先進去,說道:“我怎的走了去就牽了他來!他不敢不來!”便道:“我兒,還不過來與你娘磕頭!”在旁邊便道:“親家,孩兒年幼,不識好歹,沖撞親家。高抬貴手,將就他罷,饒過這一遭兒。到明日再無禮,犯到親家手裡,隨親家打,我老身也不敢說了。”那潘金蓮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跳起來,趕著玉樓打道:“汗邪了你這麻淫婦,你又做我娘來了。”連眾人都笑了,那月娘忍不住也笑了。玉樓道:“賊奴才,你見你主子與了你好臉兒,就抖毛兒打起老孃來了。”大妗子道:“你姐妹們笑開,恁歡喜歡喜卻不好?就是俺這姑娘一時間一言半語咭咶你們,大家廝抬廝敬,盡讓一句兒就罷了。常言:‘牡丹花兒雖好,還要綠葉扶持。’”月娘道:“他不言語,那個好說他?”金蓮道:“娘是個天,俺每是個地。娘容了俺每,俺每骨禿叉著心裡。”玉樓打了他肩背一下,說道:“我的兒,你這回才像老孃養的。且休要說嘴,俺每做了這一日話,也該你來助助忙兒。”這金蓮便向炕上與玉樓裝定果盒,不在話下。

琴童討將藥來,西門慶看了藥貼,就叫送進來與月娘、玉樓。月娘便問玉樓:“你也討藥來?”玉樓道:“還是前日看根兒,下首裡只是有些怪疼,我教他爹對任醫官說,稍帶兩服丸子藥來我吃。”月娘道:“你還是前日空心掉了冷氣了,那裡管下寒的是!”

按下後邊。卻說前廳宋禦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捲棚內坐。宋禦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生還當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雲價。”宋禦史道:“這等,何以克當?”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俗一節,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及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卑職只知本府胡正堂民望素著,李知縣吏事克勤。其餘不知其詳,不敢妄說。”宋禦史問道:“守備周秀曾與執事相交,為人卻也好不好?”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備,公祖倒看他看。”宋禦史道:“莫不是都監荊忠?執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宋禦史道:“我也久聞他是個好將官。”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見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霑恩惠也。”宋禦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類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見任管事。”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並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禦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分付:“到明日類本之時,呈行我看。”那吏典收下去了。西門慶又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正說話間,前廳鼓樂響,左右來報:“兩司老爺都到了。”慌的西門慶即出迎接,到廳上敘禮。這宋禦史慢慢才走出花園角門。眾官見禮畢數,觀看正中擺設大插卓一張,五老定勝方糖,高頂簇盤,甚是齊正,周圍卓席俱豐勝,心中大悅。都望西門慶謝道:“生受,容當奉補。”宋禦史道:“分資誠為不足,四泉看我分上罷了,諸公不消奉補。”西門慶道:“豈有此理。”一面各分次序坐下,左右拿上茶來。眾官又一面差官邀去。

看看等到午後,只見一匹報馬來到說:“侯爺來了。”這裡兩邊鼓樂一齊響起,眾官都出大門迎接。宋禦史只在二門裡相候。不一時,藍旗馬道過盡,侯巡撫穿大紅孔雀,戴貂鼠暖耳,渾金帶,坐四人大轎,直至門首下轎。眾官迎接進來。宋禦史亦換了大紅金雲白豸暖耳,犀角帶,相讓而入。到於大廳上,敘畢禮數,各官廷參畢,然後是西門慶拜見。侯巡撫因前次擺酒請六黃太尉,認得西門慶。即令官吏拿雙紅友生侯濛單拜貼,遞與西門慶。西門慶雙手接了,分付家人捧上去。一面參拜畢,寬衣上坐。眾官兩旁僉坐,宋禦史居主位。奉畢茶,階下動起樂來。宋禦史遞酒簪花,捧上尺頭,隨即抬下卓席來,裝在盒內,差官吏送到公廳去了。然後上坐,獻湯飯,割獻花豬,俱不必細說。先是教坊吊隊舞,撮弄百戲,十分齊整。然後才是海鹽子弟上來磕頭,呈上關目揭貼。侯公分付搬演《裴晉公還帶記》。唱了一折下來,又割錦纏羊。端的花簇錦攢,吹彈歌舞,簫韶盈耳,金貂滿座。有詩為證:

華堂非霧亦非漸,

歌遏行雲酒滿筵。

不但紅娥垂玉佩,

果然綠鬢插金蟬。

侯巡撫只坐到日西時分,酒過數巡,歌唱兩折下來,令左右拿五兩銀子,分賞廚役、茶酒、樂工、腳下人等,就穿衣起身。眾官俱送出大門,看著上轎而去。回來,宋禦史與眾官謝了西門慶,亦告辭而歸。

西門慶送了回來,打發樂工散了。因見天色尚早,分付把卓席休動。一面使小廝請吳大舅並溫秀才、應伯爵、傅夥計、甘夥計、賁第傳、陳敬濟來坐,聽唱。又拿下兩卓酒餚,打發子弟吃了。等的人來,教他唱《四節記冬景)韓熙載夜宴陶學士》抬出梅花來,放在兩邊卓上,賞梅飲酒。先是三夥計來旁坐下。不一時,溫秀才也過來了,吳大舅、吳二舅、應伯爵都來了。應伯爵與西門慶唱喏:“前日空過眾位嫂子,又多謝重禮。”西門慶笑罵道:“賊天殺的狗材,你打窗戶眼兒內偷瞧的你娘們好!”伯爵道:“你休聽人胡說,豈有此理。我想來也沒人。”指王經道:“就是你這賊狗骨禿兒,幹淨來家就學舌。我到明日把你這小狗骨禿兒肉也咬了。”說畢,吃了茶。

吳大舅要到後邊,西門慶陪下來,向吳大舅如此這般說:“對宋大巡已替大舅說,他看了揭貼,交付書辦收了。我又與了書辦三兩銀子,連荊大人的都放在一處。他親口許下,到明日類本之時,自有意思。”吳大舅聽了,滿心歡喜,連忙與西門慶唱喏:“多累姐夫費心。”西門慶道:“我就說是我妻兄,他說既是令親,我已定見過分上。”於是同到房中,見了月娘。月娘與他哥道萬福。大舅向大妗子說道:“你往家去罷了,家裡沒人,如何只顧不去了?”大妗子道:“三姑娘留下,教我過了初三日去哩。”吳大舅道:“既是姑娘留你,到初四日去便了。”說畢,來到前邊,同眾坐下飲酒。不一時,下邊戲子鑼鼓響動,搬演《韓熙載夜宴郵亭佳遇)》。正在熱鬧處,忽見玳安來說:“喬親家爹那裡,使了喬通在下邊請爹說話。”西門慶隨即下席見喬通。喬通道:“爹說昨日空過親家。爹使我送那援納例銀子來,一封三十兩,另外又拿著五兩與吏房使用。”西門慶道:“我明日早封過與胡大尹,他就與了劄付來。又與吏房銀子做甚麼?你還帶回去。”一面分付玳安拿酒飯點心,管待喬通,打發去了。

話休饒舌。當日唱了《郵亭》兩折,有一更時分,西門慶前邊人散了,看收了家火,就進入月娘房來。大妗子正坐的,見西門慶進來,連忙往那邊屋裡去了。西門慶因向月娘說:“我今日替你哥如此這般對宋巡按說,他許下除加升一級,還教他見任管事,就是指揮僉事。我剛才已對你哥說了,他好不喜歡,只在年終就題本。”月娘便道:“沒的說,他一個窮衛家官兒,那裡有二三百銀子使?”西門慶道:“誰問他要一百文錢兒。我就對宋禦史說是我妻兄,他親口既許下,無有個不做分上的。”月娘道:“隨你與他幹,我不管你。”西門慶便問玉簫:“替你娘煎了藥,拿來我瞧著,打發你娘吃了罷。”月娘道:“你去,休管他,等我臨睡自家吃。”那西門慶才待往外走,被月娘又叫回來,問道:“你往那裡去?若是往前頭去,趁早兒不要去。他頭裡與我陪過不是了,只少你與他陪不是去哩。”西門慶道:“我不往他屋裡去。”月娘道:“你不往他屋裡去,往誰屋裡去?那前頭媳婦子跟前也省可去。惹的他昨日對著大妗子,好不拿話兒咂我,說我縱容著你要他,圖你喜歡哩。你又恁沒廉恥的。”西門慶道:“你理那小淫婦兒怎的!”月娘道:“你只依我說,今日偏不要你往前邊去,也不要你在我這屋裡,你往下邊李嬌姐房裡睡去。隨你明日去不去,我就不管了。”西門慶見恁說,無法可處,只得往李嬌兒房裡歇了一夜。

到次日,臘月初一日,早往衙門中同何千戶發牌升廳畫卯,發放公文。一早辰才來家,又打點禮物豬酒,並三十兩銀子,差玳安往東平府送胡府尹去。胡府尹收下禮物,即時封過劄付來。西門慶在家,請了陰陽徐先生,廳上擺設豬羊酒果,燒紙還願心畢,打發徐先生去了。因見玳安到了,看了回貼,劄付上面用著許多印信,填寫喬洪本府義官名目。一面使玳安送兩盒胙肉與喬大戶家,就請喬大戶來吃酒,與他劄付瞧。又分送與吳大舅、溫秀才、應伯爵、謝希大並眾夥計,每人都是一盒,不在話下。一面又發貼兒,初三日請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劉、薛二內相、何千戶、範千戶、吳大舅、喬大戶、王三官兒,共十位客,叫一起雜耍樂工,四個唱的。

那日孟玉樓攢了帳,遞與西門慶,就交代與金蓮管理,他不管了。因來問月娘道:“大娘,你昨日吃了藥兒,可好些?”月娘道:“怪的不人說怪浪肉,平白教人家漢子捏了捏手,今日好了。頭也不疼,心口也不發脹了。”玉樓笑道:“大娘,你原來只少他一捏兒。”連大妗子也笑了。西門慶拿了攢的帳來,又問月娘。月娘道:“該那個管,你交與那個就是了。來問我怎的,誰肯讓的誰?”這西門慶方打帳兌三十兩銀子,三十吊錢,交與金蓮管理,不在話下。

良久,喬大戶到了。西門慶陪他廳上坐的,如此這般拿胡府尹劄付與他看。看見上寫義官喬洪名字:“援例上納白米三千石,以濟邊餉”,滿心歡喜,連忙向西門慶失恭致謝:“多累親家費心,容當叩謝。”因叫喬通:“好生送到家去。”又說:“明日若親家見招,在下有此冠帶,就敢來陪。”西門慶道:“初三日親家好歹早些下降。”一面吃茶畢,分付琴童,西廂書房裡放卓兒。“親家請那裡坐,還暖些。”同到書房,才坐下,只見應伯爵到了。斂了幾分人情,交與西門慶,說:“此是列位奉賀哥的分資。”西門慶接了,看頭一位就是吳道官,其次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寡嘴、常峙節、白賚光、李智、黃四、杜三哥,共十分人情。西門慶道:“我這邊還有吳二舅、沈姨夫,門外任醫官、花大哥並三個夥計、溫蔡軒,也有二十多人,就在初四日請罷。”一面令左右收進人情去,使琴童兒:“拿馬請你吳大舅來,陪你喬家親爹坐。”因問:“溫師父在家不在?”來安兒道:“溫師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不一時,吳大舅來到,連陳敬濟五人共坐,把酒來斟。卓上擺列許多下飯。飲酒中間,西門慶因向吳大舅說:“喬親家恭喜的事,今日已領下劄付來了。容日我這裡備禮寫文軸,咱每從府中迎賀迎賀。”喬大戶道:“惶恐,甚大職役,敢起動列位親家費心。”忽有本縣衙差人送歷日來了,共二百五十本。西門慶拿回貼賞賜,打發來人去了。應伯爵道:“新歷日俺每不曾見哩。”西門慶把五十本拆開,與喬大戶、吳大舅、伯爵三人分開。伯爵看了看,開年改了重和元年,該閏正月。

不說當日席間猜枚行令。飲酒至晚,喬大戶先告家去。西門慶陪吳大舅、伯爵坐到起更時分方散。分付伴當:“早伺候備馬,邀你何老爹到我這裡起身,同往郊外送侯爺,留下四名排軍,與來安、春鴻兩個,跟大娘轎往夏家去。”說畢,就歸金蓮房中來。那婦人未等他進房,就先摘了冠兒,亂挽烏雲,花容不整,朱粉懶施,渾衣兒歪在床小,叫著只不做聲。西門慶便坐在床上問道:“怪小油嘴,你怎的恁個腔兒?”也不答應。被西門慶用手拉起他來,說道:“你如何悻悻的?”那婦人便做出許多喬張致來,把臉扭著,止不住紛紛香腮上滾下淚來。那西門慶就是鐵石人,也把心腸軟了。連忙一隻手摟著他脖子說:“怪油嘴,好好兒的,平白你兩個合甚麼氣?”那婦人半日方回說道:“誰和他合氣來?他平白尋起個不是,對著人罵我是攔漢精,趁漢精,趁了你來了。他是真材實料,正經夫妻。誰教你又到我這屋裡做甚麼!你守著他去就是了,省的我把攔著你。說你來家,只在我這房裡纏,早是肉身聽著,你這幾夜只在我這屋裡睡來?白眉赤眼兒的嚼舌根。一件皮襖,也說我不問他,擅自就問漢子討了。我是使的奴才丫頭,莫不往你屋裡與你磕頭去?為這小肉兒罵了那賊瞎淫婦,也說不管,偏有那些聲氣的。你是個男子漢,若是有主張,一拳柱定,那裡有這些閑言帳語。怪不的俺每自輕自賤,常言道:‘賤裡買來賤裡賣,容易得來容易舍。’趁將你家來,與你家做小老婆,不氣長。你看昨日,生怕氣了他,在屋裡守著的是誰?請太醫的是誰?在跟前攛撥侍奉的是誰?苦惱俺每這陰山背後,就死在這屋裡,也沒個人兒來揪問。這個就是出那人的心來了!還教我含著眼淚兒,走到後邊與他賠不是。”說著,那桃花臉上止不住又滾下珍珠兒,倒在西門慶懷裡,嗚嗚咽咽,哭的捽鼻涕彈眼淚。西門慶一面摟抱著勸道:“罷麼,我的兒,我連日心中有事,你兩家各省一句兒就罷了。你教我說誰的是?昨日要來看你,他說我來與你賠不是,不放我來。我往李嬌兒房裡睡了一夜。雖然我和人睡,一片心只想著你。”婦人道:“罷麼,我也見出你那心來了。一味在我面上虛情假意,倒老還疼你那正經夫妻。他如今替你懷著孩子,俺每一根草兒,拿甚麼比他!”被西門慶摟過脖子來親了個嘴,道:“小油嘴,休要胡說。”只見秋菊拿進茶來。西門慶便道:“賊奴才,好幹淨兒,如何教他拿茶?”因問:“春梅怎的不見?”婦人道:“你還問春梅哩,他餓的還有一口遊氣兒,那屋裡躺著不是。帶今日三四日沒吃點湯水兒了,一心只要尋死在那裡。說他大娘,對著人罵了他奴才,氣生氣死,整哭了三四日了。”這西門慶聽了,說道:“真個?”婦人道:“莫不我哄你不成,你瞧去不是!”

這西門慶慌過這邊屋裡,只見春梅容妝不整,雲髻歪斜,睡在炕上。西門慶叫道:“怪小油嘴,你怎的不起來?”叫著他,只不做聲,推睡。被西門慶雙關抱將起來。那春梅從酩子裡伸腰,一個鯉魚打挺,險些兒沒把西門慶掃了一交,早是抱的牢,有護炕倚住不倒。春梅道:“達達,放開了手。你又來理論俺每這奴才做甚麼?也玷辱了你這兩隻手。”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大娘說了你兩句兒罷了,只顧使起性兒來了。說你這兩日沒吃飯?”春梅道:“吃飯不吃飯,你管他怎的!左右是奴才貨兒,死便隨他死了罷。我做奴才,也沒幹壞了甚麼事,並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打我一下兒,做甚麼為這遍街搗遍巷的賊瞎婦,教大娘這等罵我,嗔俺娘不管我,莫不為瞎淫婦打我五板兒?等到明日,韓道國老婆不來便罷,若來,你看我指著他一頓好罵。原來送了這瞎淫婦來,就是個禍根。”西門慶道:“就是送了他來,也是好意,誰曉的為他合起氣來。”春梅道:“他若肯放和氣些,我好罵他?他小量人家!”西門慶道:“我來這裡,你還不倒鐘茶兒我吃?那奴才手不幹淨,我不吃他倒的茶。”春梅道:“死了王屠,連毛吃豬。我如今走也走不動在這裡,還教我倒甚麼茶?”西門慶道:“怪小油嘴兒,誰教你不吃些甚麼兒?”因說道:“咱每往那邊屋裡去。我也還沒吃飯哩,教秋菊後邊取菜兒,篩酒,烤果餡餅兒,炊鮮湯咱每吃。”於是不由分訴,拉著春梅手到婦人房內。分付秋菊:“拿盒子後邊取吃飯的菜兒去。”不一時,拿了一方盒菜蔬來。西門慶分付春梅:“把肉鮓拆上幾絲雞肉,加上酸筍韭菜,和成一大碗香噴噴餛飩湯來。”放下卓兒擺上,一面盛飯來。又烤了一盒果餡餅兒。西門慶和金蓮並肩而坐,春梅也在旁陪著同吃。三個你一杯,我一杯,吃到一更方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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