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又添新悵望,
不知何日是重來。
寫畢,教書童粘於壁上,以為後日之遺焉。因問二妓:“你們叫甚名字?”一個道:“小的姓董,名喚嬌兒。他叫韓金釧兒。”蔡禦史又道:“你二人有號沒有?”董嬌兒道:“小的無名娼妓,那討號來?”蔡禦史道:“你等休要太謙。”問至再三,韓金釧方說:“小的號玉卿。”董嬌兒道:“小的賤號薇仙。”蔡禦史一聞“薇仙”二字,心中甚喜,遂留意在懷。令書童取棋桌來,擺下棋子,蔡禦史與董嬌兒兩個著棋。西門慶陪侍,韓金釧兒把金樽在旁邊遞酒,書童歌唱。蔡禦史贏了一盤棋,董嬌兒吃過,又回奉蔡禦史一杯。韓金釧這裡也遞與西門慶一杯陪飲。飲了酒,兩人又下。董嬌兒贏了,連忙遞酒一杯與蔡禦史,西門慶在旁又陪飲一杯。飲畢,蔡禦史道:“四泉,夜深了,不勝酒力,”於是走出外邊來,站立在花下。
那時正是四月半頭,月色才上。西門慶道:“老先生,天色還早哩。還有韓金釧,不曾賞他一杯酒。”蔡禦史道:“正是。你喚他來,我就此花下立飲一杯。”於是韓金釧拿大金桃杯,滿斟一杯,用纖手捧遞上去。董嬌兒在旁捧果,蔡禦史吃過,又斟了一杯,賞與韓金釧兒。因告辭道:“四泉,今日酒大多了,令盛價收過去罷。”於是與西門慶握手相語,說道:“賢公盛情盛德,此心懸懸。非斯文骨肉,何以至此?向日所貸,學生耿耿在心,在京已與雲峰表過。倘我後日有一步寸進,斷不敢有辜盛德。”西門慶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到不消介意。”
韓金釧見他一手拉著董嬌兒,知局,就往後邊去了。到了上房裡,月娘問道:“你怎的不陪他睡,來了?”韓金釧笑道:“他留下董嬌兒了,我不來,只管在那裡做甚麼?”良久,西門慶亦告了安置進來,叫了來興兒吩咐:“明日早五更,打發食盒酒米點心下飯,叫了廚役,跟了往門外永福寺去,與你蔡老爹送行。叫兩個小優兒答應。休要誤了。”來興兒道:“家裡二孃上壽,沒有人看。”西門慶道:“留下棋童兒買東西,叫廚子後邊大灶上做罷。”
不一時,書童、玳安收下家活來,又討了一壺好茶,往花園裡去與蔡老爹漱口。翡翠軒書房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禦史見董嬌兒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蔡禦史道:“無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於是燈下拈起筆來,寫了四句在上:
小院閑庭寂不嘩,
一池月上浸窗紗。
邂逅相逢天未晚,
紫薇郎對紫薇花。
寫畢,那董嬌兒連忙拜謝了。兩個收拾上床就寢。書童、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裡睡。一宿晚景不題。
次日早晨,蔡禦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到於後邊,拿與西門慶瞧。西門慶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裡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因交月娘每人又與了他五錢銀子,從後門打發去了。書童舀洗面水,打發他梳洗穿衣。西門慶出來,在廳上陪他吃了粥。手下又早伺候轎馬來接,與西門慶作辭,謝了又謝。西門慶又道:“學生日昨所言之事,老先生到彼處,學生這裡書去,千萬留神一二,足仞不淺。”蔡禦史道:“休說賢公華紮下臨,只盛價有片紙到,學生無不奉行。”說畢,二人同上馬,左右跟隨。出城外,到於永福寺,借長老方丈擺酒餞行。來興兒與廚役早已安排桌席停當。李銘、吳惠兩個小優彈唱。
數杯之後,坐不移時,蔡禦史起身,夫馬、坐轎在於三門外伺候。臨行,西門慶說起苗青之事:“乃學生相知,因詿誤在舊大巡曾公案下,行牌往揚州案候捉他。此事情已問結了。倘見宋公,望乞借重一言,彼此感激。”蔡禦史道:“這個不妨,我見宋年兄說,設使就提來,放了他去就是了。”西門慶又作揖謝了。看官聽說:後來宋禦史往濟南去,河道中又與蔡禦史會在那船上。公人揚州提了苗青來,蔡禦史說道:“此係曾公手裡案外的,你管他怎的?”遂放回去了。倒下詳去東平府,還只把兩個船家,決不待時,安童便放了。正是:
公道人情兩是非,
人情公道最難為。
若依公道人情失,
順了人情公道虧。
當日西門慶要送至船上,蔡禦史不肯,說道:“賢公不消遠送,只此告別。”西門慶道:“萬惟保重,容差小價問安。”說畢,蔡禦史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到方丈坐下,長老走來合掌問訊,遞茶,西門慶答禮相還。見他雪眉交白,便問:“長老多大年紀?”長老道:“小僧七十有四。”西門慶道:“到還這等康健。”因問法號,長老道:“小僧法名道堅。”又問:“有幾位徒弟?”長老道:“止有兩個小徒。本寺也有三十餘僧行。”西門慶道:“這寺院也寬大,只是欠修整。”長老道:“不滿老爹說,這座寺原是周秀老爹蓋造,長住裡沒錢糧修理,丟得壞了。”西門慶道:“原來就是你守備府周爺的香火院。我見他家莊子不遠。不打緊處,你稟了你周爺,寫個緣簿,別處也再化些,我也資助你些佈施。”道堅連忙又合掌問訊謝了。西門慶吩咐玳安兒:“取一兩銀子謝長老。今日打攪。”道堅道:“小僧不知老爹來,不曾預備齋供。”西門慶道:“我要往後邊更更衣去。”道堅連忙叫小沙彌開門。西門慶更了衣,因見方丈後面五間大禪堂,有許多雲遊和尚在那裡敲著木魚看經。西門慶不因不由,信步走入裡面觀看。見一個和尚形骨古怪,相貌搊搜,生的豹頭凹眼,色若紫肝,戴了雞蠟箍兒,穿一領肉紅直裰。頦下髭須亂拃,頭上有一溜光簷,就是個形容古怪真羅漢,未除火性獨眼龍。在禪床上旋定過去了,垂著頭,把脖子縮到腔子裡,鼻孔中流下玉箸來。西門慶口中不言,心中暗道:“此僧必然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因此異相?等我叫醒他,問他個端的。”於是高聲叫:“那位僧人,你是那裡人氏,何處高僧?”叫了頭一聲不答應;第二聲也不言語;第三聲,只見這個僧人在禪床上把身子打了個挺,伸了伸腰,睜開一隻眼,跳將起來,向西門慶點了點頭兒,麄聲應道:“你問我怎的?貧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峰寒庭寺下來的胡僧,雲遊至此,施藥濟人。官人,你叫我有甚話說?”西門慶道:“你既是施藥濟人,我問你求些滋補的藥兒,你有也沒有?”胡僧道:“我有,我有。”又道:“我如今請你到家,你去不去?”胡僧道:“我去,我去。”西門慶道:“你說去,即此就行。”那胡僧直豎起身來,向床頭取過他的鐵柱杖來拄著,背上他的皮褡褳──褡褳內盛了兩個藥葫蘆兒。下的禪堂,就往外走。西門慶吩咐玳安:“叫了兩個驢子,同師父先往家去等著,我就來。”胡僧道:“官人不消如此,你騎馬只顧先行。貧僧也不騎頭口,管情比你先到。”西門慶道:“一定是個有手段的高僧。不然如何開這等朗言。”恐怕他走了,吩咐玳安:“好歹跟著他同行。”於是作辭長老上馬,僕從跟隨,逕直進城來家。
那日四月十七日,不想是王六兒生日,家中又是李嬌兒上壽,有堂客吃酒。後晌時分,只見王六兒家沒人使,使了他兄弟王經來請西門慶。吩咐他宅門首隻尋玳安兒說話,不見玳安在門首,只顧立。立了約一個時辰,正值月娘與李嬌兒送院裡李媽媽出來上轎,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紮包髻兒小廝,問是那裡的。那小廝三不知走到跟前,與月娘磕了個頭,說道:“我是韓家,尋安哥說話。”月娘問:“那安哥?”平安在旁邊,恐怕他知道是王六兒那裡來的,恐怕他說岔了話,向前把他拉過一邊,對月娘說:“他是韓夥計家使了來尋玳安兒,問韓夥計幾時來。”以此哄過。月娘不言語,回後邊去了。
不一時玳安與胡僧先到門首,走的兩腿皆酸,渾身是汗,抱怨的要不的。那胡僧體貌從容,氣也不喘。平安把王六兒那邊使了王經來請爹,尋他說話一節,對玳安兒說了一遍,道:“不想大娘看見,早是我在旁邊替他摭拾過了。不然就要露出馬腳來了。等住回娘若問,你也是這般說。”那玳安走的睜睜的,只顧扇子:“今日造化低也怎的?平白爹交我領了這賊禿囚來。好近路兒!從門外寺裡直走到家,路上通沒歇腳兒,走的我上氣兒接不著下氣兒。爹交僱驢子與他騎,他又不騎。他便走著沒事,難為我這兩條腿了!把鞋底子也磨透了,腳也踏破了。攘氣的營生!”平安道:“爹請他來家做甚麼?”玳安道:“誰知道!他說問他討甚麼藥哩。”正說著,只聞喝道之聲。西門慶到家,看見胡僧在門首,說道:“吾師真乃人中神也。果然先到。”一面讓至裡面大廳上坐。西門慶叫書童接了衣裳,換了小帽,陪他坐的。吃了茶,那胡僧睜眼觀見廳堂高遠,院字深沉,門上掛的是龜背紋蝦須織抹綠珠簾,地下鋪獅子滾繡球絨毛線毯。正當中放一張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桌子上安著縧環樣須彌座大理石屏風。周圍擺的都是泥鰍頭、楠木靶腫筋的交倚,兩壁掛的畫都是紫竹杆兒綾邊、瑪瑙軸頭。正是:
鼉皮畫鼓振庭堂,
烏木春臺盛酒器。
胡僧看畢,西門慶問道:“吾師用酒不用?”胡僧道:“貧僧酒肉齊行。”西門慶一面吩咐小廝:“後邊不消看素饌,拿酒飯來。”那時正是李嬌兒生日,廚下餚饌下飯都有。安放桌兒,只顧拿上來。先綽邊兒放了四碟果子、四碟小菜,又是四碟案酒:一碟頭魚、一碟糟鴨、一碟烏皮雞、一碟舞鱸公。又拿上四樣下飯來:一碟羊角蔥炒的核桃肉、一碟細切的樣子肉、一碟肥肥的羊貫腸、一碟光溜溜的滑鰍。次又拿了一道湯飯出來:一個碗內兩個肉圓子,夾著一條花腸滾子肉,名喚一龍戲二珠湯;一大盤裂破頭高裝肉包子。西門慶讓胡僧吃了,教琴童拿過團靶鈎頭雞脖壺來,開啟腰州精製的紅泥頭,一股一股邈出滋陰摔白酒來,傾在那倒垂蓮蓬高腳鐘內,遞與胡僧。那胡僧接放口內,一吸而飲之。隨即又是兩樣添換上來:一碟寸紮的騎馬腸兒、一碟子醃臘鵝脖子。又是兩樣豔物與胡僧下酒:一碟子癩葡萄、一碟子流心紅李子。落後又是一大碗鱔魚面與菜卷兒,一齊拿上來與胡僧打散。登時把胡僧吃的楞子眼兒,便道:“貧僧酒醉飯飽,足以夠了。”
西門慶叫左右拿過酒桌去,因問他求房術的藥兒。胡僧道:“我有一枝藥,乃老君煉就,王母傳方。非人不度,非人不傳,專度有緣。既是官人厚待於我,我與你幾丸罷。”於是向褡褳內取出葫蘆來,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燒酒送下。”又將那一個葫兒捏了,取二錢一塊粉紅膏兒,吩咐:“每次只許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脹的慌,用手捏著,兩邊腿上只顧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節用之,不可輕洩於人。”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胡僧說:
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琅。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梁,此藥用託掌內,飄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丹田夜有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不拘嬌豔寵,十二美紅妝,交接從吾好,徹夜硬如槍。服久寬脾胃,滋腎又扶陽。百日須發黑,千朝體自強。固齒能明目,陽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為黑,尿糞俱停亡;夏月當風臥,冬天水裡藏。若還不解洩,毛脫盡精光。每服一厘半,陽興愈健強。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傷。老婦顰眉蹙,淫娼不可當。有時心倦怠,收兵罷戰場。冷水吞一口,陽回精不傷。快美終宵樂,春色滿蘭房。贈與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西門慶聽了,要問他求方兒,說道:“請醫須請良,傳藥須傳方。吾師不傳於我方兒,倘或我久後用沒了,那裡尋師父去?隨師父要多少東西,我與師父。”因令玳安:“後邊快取二十兩白金來。”遞與胡僧,要問他求這一枝藥方。那胡僧笑道:“貧僧乃出家之人,雲遊四方,要這資財何用?官人趁早收拾回去。”一面就要起身。西門慶見他不肯傳方,便道:“師父,你不受資財,我有一匹五丈長大布,與師父做件衣服罷。”即令左右取來,雙手遞與胡僧。胡僧方才打問訊謝了。臨出門又吩咐:“不可多用,戒之!戒之!”言畢,背上褡褳,拴定柺杖,出門揚長而去。正是:
柱杖挑擎雙日月,
芒鞋踏遍九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