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未知
第四十九回 請巡按屈體求榮 遇胡僧現身施藥
詩曰:
雅集無兼客,高情洽二難。
一尊傾智海,八鬥擅吟壇。
話到如生旭,霜來恐不寒。
為行王舍乞,玄屑帶雲餐。
話說夏壽到家回複了話,夏提刑隨即就來拜謝西門慶,說道:“長官活命之恩,不是託賴長官餘光這等大力量,如何了得!”西門慶笑道:“長官放心。料著你我沒曾過為,隨他說去,老爺那裡自有個明見。”一面在廳上放桌兒留飯,談笑至晚,方才作辭回家。到次日,依舊入衙門裡理事,不在話下。
卻表巡按曾公見本上去不行,就知道二官打點了,心中忿怒。因蔡太師所陳七事,內多舛訛,皆損下益上之事,即赴京見朝覆命,上了一道表章。極言:“天下之財貴於通流,取民膏以聚京師,恐非太平之治。民間結糶俵糴之法不可行,當十大錢不可用,鹽鈔法不可屢更。臣聞民力殫矣,誰與守邦?”蔡京大怒,奏上徽宗天子,說他大肆倡言,阻撓國事。將曾公付吏部考察,黜為陝西慶州知州。陝西巡按禦史宋盤,就是學士蔡攸之婦兄也。太師陰令盤就劾其私事,逮其家人,鍛煉成獄,將孝序除名,竄於嶺表,以報其仇。此係後事,表過不題。
再說西門慶在家,一面使韓道國與喬大戶外甥崔本,拿倉鈔早往高陽關戶部韓爺那裡趕著掛號。留下來保家中定下果品,預備大桌面酒席,打聽蔡禦史船到。一日,來保打聽得他與巡按宋禦史船一同京中起身,都行至東昌府地方,使人來家通報。這裡西門慶就會夏提刑起身。來保從東昌府船上就先見了蔡禦史,送了下程。然後,西門慶與夏提刑出郊五十裡迎接到新河口──地名百家村。先到蔡禦史船上拜見了,備言邀請宋公之事。蔡禦史道:“我知道,一定同他到府。”那時,東平胡知府,及合屬州縣方面有司軍衛官員、吏典生員、僧道陰陽,都具連名手本,伺候迎接。帥府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都領人馬披執跟隨,清蹕傳道,雞犬皆隱跡。鼓吹迎接宋巡按進東平府察院,各處官員都見畢,呈遞了文書,安歇一夜。
到次日,只見門吏來報:“巡鹽蔡爺來拜。”宋禦史連忙出迎。敘畢禮數,分賓主坐下。獻茶已畢,宋禦史便問:“年兄幾時方行?”蔡禦史道:“學生還待一二日。”因告說:“清河縣有一相識西門千兵,乃本處巨族,為人清慎,富而好禮,亦是蔡老先生門下,與學生有一面之交。蒙他遠接,學生正要到他府上拜他拜。”宋禦史問道:“是那個西門千兵?”蔡禦史道:“他如今見是本處提刑千戶,昨日已參見過年兄了。”宋禦史令左右取手本來看,見西門慶與夏提刑名字,說道:“此莫非與翟雲峰有親者?”蔡禦史道:“就是他。如今見在外面伺候,要央學生奉陪年兄到他家一飯。未審年兄尊意若何?”宋禦史道:“學生初到此處,只怕不好去得。”蔡禦史道:“年兄怕怎的?既是雲峰分上,你我走走何害?”於是吩咐看轎,就一同起行,一面傳將出來。
西門慶知了此訊息,與來保、賁四騎快馬先奔來家,預備酒席。門首搭照山綵棚,兩院樂人奏樂,叫海鹽戲並雜耍承應。原來宋禦史將各項伺候人馬都令散了,只用幾個藍旗清道官吏跟隨,與蔡禦史坐兩頂大轎,打著雙簷傘,同往西門慶家來。當時哄動了東平府,大鬧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的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慌的周守備、荊都監、張團練,各領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西門慶青衣冠帶,遠遠迎接。兩邊鼓樂吹打,到大門首下了轎進去。宋禦史與蔡禦史都穿著大紅獬豸繡服,烏紗皂履,鶴頂紅帶,從人執著兩把大扇。只見五間廳上湘簾高卷,錦屏羅列。正面擺兩張吃看桌席,高頂方糖,定勝簇盤,十分齊整。二官揖讓進廳,與西門慶敘禮。蔡禦史令家人具贄見之禮:兩端湖綢、一部文集、四袋芽茶、一方端溪硯。宋禦史只投了個宛紅單拜帖,上書“侍生宋喬年拜”。向西門慶道:“久聞芳譽。學生初臨此地,尚未盡情,不當取擾。若不是蔡年兄邀來進拜,何以幸接尊顏?”慌的西門慶倒身下拜,說道:“僕乃一介武官,屬於按臨之下。今日幸蒙清顧,蓬蓽生光。”於是鞠恭展拜,禮容甚謙。宋禦史亦答禮相還,敘了禮數。當下蔡禦史讓宋禦史居左,他自在右,西門慶垂首相陪。茶湯獻罷,階下簫韶盈耳,鼓樂喧闐,動起樂來。西門慶遞酒安席已畢,下邊呈獻割道。說不盡餚列珍羞,湯陳桃浪,端的歌舞聲容,食前方丈。兩位轎上跟從人,每位五十瓶酒、五百點心、一百斤熟肉,都領下去。家人、吏書、門子人等,另在廂房中管待,不必細說。當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夠千兩金銀。
那宋禦史又系江西南昌人,為人浮躁,只坐了沒多大回,聽了一折戲文就起來。慌的西門慶再三固留。蔡禦史在旁便說:“年兄無事,再消坐一時,何遽回之太速耶!”宋禦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還欲到察院中處分些公事。”西門慶早令手下,把兩張桌席連金銀器,已都裝在食盒內,共有二十抬,叫下人夫伺候。宋禦史的一張大桌席、兩壇酒、兩牽羊、兩封金絲花、兩匹段紅、一副金臺盤、兩把銀執壺、十個銀酒杯、兩個銀折盂、一雙牙箸。蔡禦史的也是一般的。都遞上揭帖。宋禦史再三辭道:“這個,我學生怎麼敢領?”因看著蔡禦史。蔡禦史道:“年兄貴治所臨,自然之道,我學生豈敢當之!”西門慶道:“些須微儀,不過侑觴而已,何為見外?”比及二官推讓之次,而桌席已抬送出門矣。宋禦史不得已,方令左右收了揭帖,向西門慶致謝說道:“今日初來識荊,既擾盛席,又承厚貺,何以克當?餘容圖報不忘也。”因向蔡禦史道:“年兄還坐坐,學生告別。”於是作辭起身。西門慶還要遠送,宋禦史不肯,急令請回,舉手上轎而去。
西門慶回來,陪侍蔡禦史,解去冠帶,請去捲棚內後坐。因吩咐把樂人都打發散去,只留下戲子。西門慶令左右重新安放桌席,擺設珍羞果品上來,二人飲酒。蔡禦史道:“今日陪我這宋年兄坐便僭了,又叨盛筵並許多酒器,何以克當?”西門慶笑道:“微物惶恐,表意而已!”因問道:“宋公祖尊號?”蔡禦史道:“號松原。松樹之松,原泉之原。”又說起:“頭裡他再三不來,被學生因稱道四泉盛德,與老先生那邊相熟,他才來了。他也知府上與雲峰有親。”西門慶道:“想必翟親家有一言於彼。我觀宋公為人有些蹊蹺。”蔡禦史道:“他雖故是江西人,倒也沒甚蹊蹺處。只是今日初會,怎不做些模樣!”說畢笑了。門慶便道:“今日晚了,老先生不回船上去罷了。”蔡禦史道:“我明早就要開船長行。“西門慶道:“請不棄在舍留宿一宵,明日學生長亭送餞。”蔡禦史道:“過蒙愛厚。”因吩咐手下人:“都回門外去罷,明早來接。”眾人都應諾去了,只留下兩個家人伺候。
西門慶見手下人都去了,走下席來,叫玳安兒附耳低言,如此這般:“即去院裡坐名叫了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打後門裡用轎子抬了來,休交一人知道。”那玳安一面應諾去了。西門慶複上席,陪蔡禦史吃酒。海鹽子弟在旁歌唱。西門慶因問:“老先生到家多少時就來了?令堂老夫人起居康健麼?”蔡禦史道:“老母到也安。學生在家,不覺荏苒半載,回來見朝,不想被曹禾論劾,將學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館者,一時皆黜授外職。學生便選在西臺,新點兩淮巡鹽。宋年兄便在貴處巡按,也是蔡老先生門下。”西門慶問道:“如今安老先生在那裡?”蔡禦史道:“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也待好來也。”說畢,西門慶教海鹽子弟上來遞酒。蔡禦史吩咐:“你唱個《漁家傲》我聽。”子弟排手在旁正唱著,只見玳安走來請西門慶下邊說話。玳安道:“叫了董嬌兒、韓金釧打後門來了,在娘房裡坐著哩。”西門慶道:“你吩咐把轎子抬過一邊才好。”玳安道:“抬過一邊了。”
這西門慶走至上房,兩個唱的向前磕頭。西門慶道:“今日請你兩個來,晚夕在山子下扶侍你蔡老爹。他如今見做巡按禦史,你不可怠慢,用心扶侍他,我另酬答你。”韓金釧兒笑道:“爹不消吩咐,俺每知道。”西門慶因戲道:“他南人的營生,好的是南風,你每休要扭手扭腳的。”董嬌兒道:“娘在這裡聽著,爹你老人家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了。王府門首磕了頭,俺們不吃這井裡水了?”
西門慶笑的往前邊來。走到儀門首,只見來保和陳敬濟拿著揭帖走來,與西門慶看,說道:“剛才喬親家爹說,趁著蔡老爹這回閑,爹倒把這件事對蔡老爹說了罷,只怕明日起身忙了。教姐夫寫了俺兩個名字在此。”西門慶道:“你跟了來。”來保跟到捲棚槅子外邊站著。西門慶飲酒中間因題起:“有一事在此,不敢幹瀆。”蔡禦史道:“四泉,有甚事只顧吩咐,學生無不領命。”西門慶道:“去歲因舍親在邊上納過些糧草,坐派了些鹽引,正派在貴治揚州支鹽。望乞到那裡青目青目,早些支放就是愛厚。”因把揭帖遞上去,蔡禦史看了。上面寫著:“商人來保、崔本,舊派淮鹽三萬引,乞到日早掣。”蔡禦史看了笑道:“這個甚麼打緊。”一面把來保叫至跟前跪下,吩咐:“與你蔡爺磕頭。”蔡禦史道:“我到揚州,你等徑來察院見我。我比別的商人早掣一個月。”西門慶道:“老先生下顧,早放十日就夠了。”蔡禦史把原帖就袖在袖內。一面書童旁邊斟上酒,子弟又唱。
唱畢,已有掌燈時分,蔡禦史便說:“深擾一日,酒告止了罷。”因起身出席,左右便欲掌燈,西門慶道:“且休掌燭,請老先生後邊更衣。”於是從花園裡遊玩了一回,讓至翡翠軒,那裡又早湘簾低簇,銀燭熒煌,設下酒席。海鹽戲子,西門慶已命打發去了。書童把卷棚內家活收了,關上角門,只見兩個唱的盛妝打扮,立於階下,向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但見:
綽約容顏金縷衣,
香塵不動下階墀。
時來水濺羅裙濕,
好似巫山行雨歸。
蔡禦史看見,欲進不能,欲退不捨。便說道:“四泉,你如何這等愛厚?恐使不得。”西門慶笑道:“與昔日東山之遊,又何異乎?”蔡禦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於是月下與二妓攜手,恍若劉阮之入天臺。因進入軒內,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就欲留題相贈。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濃的,拂下錦箋。這蔡禦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
詩曰:
不到君家半載餘,
軒中文物尚依稀。
雨過書童開藥圃,
風回仙子步花臺。
飲將醉處鐘何急,
詩到成時漏更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