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樣的一筆賬?
“女子醒來後,又要尋死。我趕過去,不是看她,而是跟她說,要死也等天災過去之後再死,不然,我要讓她為兩名官兵償命,她死了也要點天燈,挫骨揚灰,找方士為她下咒。
“她害怕死後成為孤魂野鬼,再無與夫君在輪回重逢的機會,也就不鬧著自盡了。
“——這種事,我看得經手得太多、太多,早已累到了骨子裡。”
皇帝深深凝望著說話的人。
那人低眉斂目,唇畔噙著若有似無的笑,一身的清貴無華,一身的孤冷寂寥。
當真是孤寂滲入骨髓的人。
“你累了,我知道了。”良久,皇帝終於能夠出聲,“抗災如此,徵戰時亦如此,你要為責任、大義、長遠,犧牲掉一些人,而你從來不能習慣。”
顧月霖抬眼看他,由衷一笑,“的確如此。如果隨我沖鋒陷陣的,都是以前都察院那些歹毒的貨色就好了,我絕不掙紮困惑。”
皇帝也笑,笑容中有著無盡的悵然,“你要離開,你幾乎已厭憎朝堂,我早已知曉。可你也要知道,我真的捨不得你,也離不開你的扶持。能不能——”他眼巴巴地望著自己的首輔。
“你從最初到如今,在我面前,從不擺帝王的架子,為何?”
“因為我這地位是撿漏兒來的,讓我撿漏兒的是你,而在我登基之前,遊歷期間,你已是我畢生最仰慕、尊敬之人,我是真的為父皇慶幸得遇你。顧淳風,你可能又覺得我不著調了,但我能以帝位發誓,”皇帝抬手立誓,“若有一字半句不實,就讓我打回原形、生不如死,膝下兒女亦皆不得善終,枕邊妻……”
顧月霖擺手打斷他,“聊天兒呢,幹嘛咒完自己咒兒女還要咒皇後?我信你。”
皇帝凝著他眼眸,“真的?”
“真的。”顧月霖對他一笑,“既然將我視為友人,便該明白一些事。”
“你指什麼?”
“親情方需暮時歸,友人終將淡如水。”
皇帝琢磨著這句話,鬱悶地喝了三杯酒之後,說:“這錦繡江山,是父皇和你一起締造。我知你不論如何都要離開,我也攔不住你,但你得保證,時時與我通訊,糾正我過錯,不要讓我辜負了你們二十年來付出的心血。”
“日後諸事,我已備了自認再詳盡不過的摺子,你離開時帶上,這是我為你、為朝廷做的最後一件事。不論對錯,多擔待。”
皇帝紅了眼眶,悶悶地喝酒。
一代名臣、悍將顧月霖,入仕二十年後離開朝堂,丁憂次年上奏,辭去一切官職、爵位。
皇帝不準,一概不準。
非但不準,還將顧月霖的一等侯升為超一品。
顧月霖再上請辭摺子,皇帝又將君若的女軍侯爵位升為超一品,並加封魏琳伊為林陽縣主。
顧月霖生平第一次服氣了,也真不好意思再上摺子。
皇帝的態度明明白白:你請辭一次,我就給你和你親友晉升一次地位。
顧月霖就此擱下請辭的事兒,照常守孝。
皇帝再看不到自家首輔的摺子,屬實鬱悶起來。可再是鬱悶,也是沒轍。
給他家首輔甩臉子的事兒都幹過,自是能夠心安理得長期甩臉子給一眾朝臣。
他確確實實是心情長期不好,懶得遮掩了。
另一面,他也全然按照首輔為自己的規劃,全然落實下去。
論氣魄膽色,皇帝承認,登基之後數年,他都要對首輔望塵莫及,可他也不是撿漏之後就不求上進的,一路始終潛心學習帝王之道,更在觀摩著顧月霖的權臣之道。
帝王心術,皇帝自認這輩子大概都不能全然領會,因為他底子薄,不是耳濡目染那些長大。
但是,他家首輔生平諸事,他可是如數家珍。首輔作為便可安邦定國,那他幹嘛非學列祖列宗?照搬首輔的路數就是了。
這期間,李進之再三請辭,皇帝再三挽留,李進之持續上奏,皇帝無法,終是忍痛放他賦閑,提攜他一手調教出來的禁軍副統領為禁軍統領。
對此,皇帝暗地裡紅了幾次眼眶。淳風早跟他說過,進之也不會長留朝堂,如今已成事實,那麼接下來,怕就是淳風要離開了,長遠的。
對此,沈星予暗地裡哭了好幾回。他比皇帝更清楚,進之的退離朝堂意味著什麼。
他們手足四個,終於是要分道揚鑣。
只是,他要如何習慣,沒有月霖、進之、洛兒同在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