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扈3)
事情從發生到發酵也不過半個多月,不論是否官學,是男子還是女子書院,文采好的學子爭相執筆,文章不出彩的就從其他方面出力,謄錄文章散發到別處是必然,更有那家境優渥可以自行刊印書籍的,今日網羅到一批文章,三兩日便集結成冊,放到書局免費散發。
這樣的勢頭,引發了身在書院內外的諸多名士的側目,瞭解原委之後,亦做出了人們爭相傳送的文章。
這次不止朱禦史,都察院裡所有人都有點兒懵:書院關注朝堂是必然,但在以往,何曾有過這般公然議論甚至不帶髒字兒罵言官的前例?
他們人再多,全加起來也就一二百號,哪裡爭得過士林?
士林關注朝堂,朝堂亦要關注輿情,皇帝聞訊後,立刻尋了些文章來看,見有筆鋒辛辣歹毒的,有言辭簡練到末尾畫龍點睛的,也有用講故事的語氣講述某禦史生平的,重點自然是上不得臺面的破事兒。
皇帝哈哈地笑,心裡總算舒坦了。
本來麼,尤南風一案,原本真不算什麼,朱禦史要不是死鴨子嘴硬到底的德性,立即認罪知錯,也不過是得個降級罰俸的處置,可他偏不,實在讓人來氣。
原本他死扛著也不算什麼,讓人上火的是禦史臺那些人抱團兒為他申辯,擺出的架勢根本是不聽人話,卻強行要別人聽他們的鬼話。
這種情形就不只是讓人來氣了,要說都察院裡沒人發話,他們怎麼會如此?鬧出汙糟事兒的言官自來不少,怎麼就這次成了例外?
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朱禦史唆使尤南風不假,但他身後,也有唆使他的人。
皇帝起初為難上火的點,就在於意識到這些之後生出的不安:這種前例絕不可開,偏偏又不能用鐵腕手段。
如今好了,士林的反應,成了此事柳暗花明的轉折。
皇帝正高興著,卻有人給他潑冷水,這天大早朝上,左副都禦史翟明出列進諫:“皇上,近日諸多學子誹謗朝廷命官,看起來是為著伸張正義,實則是受人煽動妄議朝政,此風斷不可長,當明發旨意,予以訓誡,言辭狂悖者,當收監入獄,以儆效尤。”說完,稍稍站直身形,斜斜望向顧月霖,“顧閣老,您說呢?”
皇帝皺眉,“何時起,禦史也捕風捉影起來?受人煽動妄議朝政從何說起?你可有憑據?”
“是臣言辭不謹慎了,”翟明躬一躬身,“仔細說來,當是文人學子為顧閣老鳴不平,因為事件之初,是尤南風鐘情顧閣老,又是出自青樓,身世為人不齒,文人學子奉顧閣老為神明,如何能坐視他染上這等塵埃。”
顧月霖聲色不動,皇帝心裡卻已來了火氣,面上冷冷一笑,道:“連中三元的奇才,威服四海的悍將,在你看來,顧淳風比起曾經的蔣昭如何?”
“有過之而無不及,正因此……”
“文皇帝奉蔣昭為神明。”文皇帝是皇帝他親爹的諡號,“當今士林奉顧淳風如神明,再好不過,朕近來一直為此欣喜不已。怎麼,你不認可?不認可的到底是什麼?”
“臣自然深以為然,”翟明絲毫不打波瀾,“臣只是擔心,有心人會利用一些人的赤子之心,興風作浪。”他再一次望向顧月霖,“顧閣老,您說呢?”
皇帝自知,自己跟言官吵架總是吵不到點兒上,起碼不能戳到那些人的痛處,這會兒也就不言語了,只是盯著翟明運氣。
“我說?”顧月霖這才看向翟明,神色淡淡,“我想說你多嘴多舌挑撥是非,可那是內宅女子七出之罪,略覺不妥,本想忍著。”
皇帝一下子笑了,唇角高高揚起。
內閣幾個人也毫不掩飾心緒,齊齊笑出來。
翟明面色驟變,顧月霖這是在說他把朝堂當內宅,更是在說他一個禦史卻是長舌婦的做派,實在是莫大的羞辱。
“顧閣老真是好毒辣的一張嘴,煩您說說,我倒是有哪一句不實了?又有哪一句是不該說的?若不能叫我心服口服,還請閣老將之前的話悉數收回去!”
顧月霖輕輕一晃食指,“莫急躁。受人煽動妄議朝政、奉我顧淳風如神明都是你的言辭,站在朝堂說的每一句話,都需有理有據,否則,便是當眾捧殺首輔,委實的小人行徑。拿出憑據來。”
翟明第一次卡殼了。
這哪兒是拿的出證據的事兒?即便多少文人學子真將顧月霖奉若神明,也斷不會嚷嚷出來,誰還不知道,首輔上頭還有皇帝呢,那種話犯忌諱。
受人煽動那些話,就更別想找實證了,誰會明打明地說我就是為首輔出口惡氣?誰又不知道那也是給他們的首輔惹禍的事兒?
顧月霖等了片刻,揚眉道:“拿不出?那我不但要說你搬弄是非犯了口舌,還要說你眼神兒不大好、耳力不靈光。
“士林聲討的朱禦史,自己內弟為一清倌贖身的前提,是涉足青樓,他不知約束,反倒慫恿逼迫那女子攀附高官,本就是喪德敗行的東西——這些皆有鐵證記錄在案,你卻不看不聽。
“你若抵死不相信下屬是那等貨色,可以推翻證據,更可以設法幫他自證清白,兩者都做不到,卻給士林潑髒水,將泱泱學子說成不能明辨是非、任人煽動擺布的做派,更想將朝廷當槍使,想堵悠悠之口。
“何時起,朝堂中人成了說不得的人物?若那般,帝王的英明如何廣為人知?日後的棟梁之才如何得到百姓稱頌?
“你安的什麼心?”
說到末一句,他目光驟然轉寒,如兩把利劍一般,直直刺來。
翟明還是第一次親身領略到首輔的威勢,一個沒防備,竟不自主地後退一步。
“對,你安的什麼心!?”皇帝頗覺揚眉吐氣,手掌一拍龍書案,沉聲喝問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