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青忙收了笑,正色道:“不敢,皆是燕青肺腑之言。”
那股煩躁之意愈發難以抑制,尤三姐拿過帕子,隨手揉做一團,丟在地上:“一塊被人用過的舊帕子,沒得髒了你的手。”
燕青觀她神情,心下忽有些明白了,溫聲道:“帕子就是帕子,千針萬線織成,裁剪得當,染色均勻,繡工精緻,這只是一條絕好的帕子。”
“髒了汙了,都是外力施於她的,帕子何錯之有?”
他彎腰撿起帕子,仔細彈去灰塵,小心翼翼捧在手裡:“娘子若不嫌棄,便賜給燕青罷!”
尤三姐顫聲道:“你不嫌有人用過?”
燕青:“無論她遭遇過什麼,在我看來,依然潔白無瑕。”
尤三姐冷笑一聲,指著閣內石凳道:“請坐!”
燕青收好帕子,恭恭敬敬坐了。
尤三姐走至他身邊,纖纖手指拂過他面頰,燕青眼眸一顫,但沒有避開:“你不用這般拘束,我可算不得什麼正經女人。”
“過去的事,我不瞞人!”她冷笑一聲,“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也瞞不住。”
燕青垂下眼,掩去一抹心疼。
尤三姐當他退縮了,大笑一聲,走至欄邊,腰肢貼著鏤空欄杆,身子軟軟地半空斜倚出去:“你知道,我曾有過多少男人麼?”
“我幼年時親生父親就沒了,後來又沒了繼父,只能厚著臉皮繼續當拖油瓶,依附出了閣毫無血緣的繼姐生活。”
“我那繼姐嫁進國公府做填房,背後沒有家勢做依靠,諸事只能裝聾作啞。”
她冷笑一聲:“我那年近四十的姐夫、年過二十的侄兒,都是色中餓鬼,家中略平頭正臉的丫頭媳婦皆要弄上手,便是親兒媳婦……”
尤三姐住了聲,不再說別人:“那一陣子,我被那父子倆連哄帶騙,弄得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是丫鬟,姨娘不是姨娘,情婦不算情婦……”
衣衫順著風兒的吹拂緊緊裹在身上,身段玲瓏,風情萬種,她的眼尾卻紅得駭人,唇瓣劇烈顫抖,再說不下去。
她幹脆將整個身子軟軟倒掛了下去,不讓燕青看到她的臉,唯有觀景閣下一片闊大的芭蕉葉,滿滿接住她的淚珠。
燕青緊張上前:“小心!”
“小心什麼?”尤三姐收拾好心情,腰肢一扭,站著了身體,除了微紅眼尾,已看不出落過淚的痕跡。
她斜睨燕青一眼,抬手輕理雲鬢,拔下簪兒,烏緞般的青絲垂墜而下,再隨風揚起:
“陷身過汙泥的人,就想這麼懸浮在半空中,每一根頭發都浮著......”
燕青垂下眼。
尤三姐笑道:“你為什麼不看我?難道我不好看?”
燕青道:“你很好看,可現在的你,讓我想要落淚。”
尤三姐握緊手中簪子,尖端刺入手心:
“一切不過是我們行為不端,自作自受,沒有人應該替我們傷心。”
燕青垂著眼,站直身體,正正經經道:“我自小沒有父母、沒有家,老盧員外收養了我。”
“主人家送我去學吹拉彈唱、拆白道字、得出的,就沒有我不會的。”
他拉開前襟衣衫,尤三姐下意識側開面頰。
燕青道:“因我生這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現在的主人便叫人給我刺了這遍體花繡。”
“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實在太過幸運,遇到了好主人。我自己心中,也覺得該一世忠心,傾盡一生報答主人家的大恩。”
“可夜深人靜,想一想自己的身份,養子不似養子,僕人不像僕人,兄弟不若兄弟,孌童不是孌童。”
燕青緩緩走至尤三姐身前,自然而然改了稱呼:“姐姐,你覺得小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