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今生明面爭執
景朝歷三百二十七年,北境烽煙漫過淮河。馬文才親率的玄甲軍踏碎徐州城門時,扈瀆江上漂浮的斷戟還凝著暗紅血痂。殘陽將朝廷軍的”景”字戰旗染成絳紫色,隨著江水向東漂去,句章以南的密林中,景朝皇帝的逃亡車輦碾過滿地枯黃的落葉,驚起一群寒鴉。這場從徐州到吳郡的征伐,看似讓北景王的勢力如日中天,卻不知暗潮已在新佔的土地下翻湧。
謀士顧均抵達徐州那日,城樓上“景”字大旗剛被扯下。他帶著馬文才的手諭走進州府,看著堂下跪著的原班官員,只輕飄飄說了句:”朝廷餘孽,當誅。”他話音未落,兩側刀斧手已手起刀落。血腥味混著墨香彌漫開來,幾個身著錦袍的官員面無表情地交換眼神,袍角掠過青磚時,連塵埃都未激起。
青州城的晨鐘依舊在卯時三刻準時敲響。早點攤的蒸籠騰起白霧,挑夫的扁擔吱呀聲混著此起彼伏的叫賣。街邊包子鋪的王掌櫃揉著面團,看著衙役們匆匆走過,嘟囔著:”又要徵糧了。”沒人注意到,朱紅王府門前的守衛換了新人,腰刀在晨光中泛著冷芒。
馬文才的書房徹夜亮著燈。案頭攤開的輿圖上,從徐州到吳郡的區域被硃砂重重勾勒,旁邊摞著草擬的慶朝官制文書。”顧均到徐州已經七日了。”他將茶盞重重擱在案上,瓷杯與青石碰撞出清脆聲響,”那些太守太尉,可有異動?”
陳參軍展開密報,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回王爺,顧先生已按計劃處置朝廷派系官員。不過......”他頓了頓,”徐州李氏、王氏等氏族,表面恭順,私下卻頻繁集會。”
同一時辰,王府西側賬房內,桓秋正逐筆核對揚州糧行的賬本。夏眠匆匆掀簾而入,袖中滑出一封密信:”王妃,徐州傳來訊息。”她壓低聲音,”李氏次子已接管鹽場,願以漕運為投名狀。”
桓秋指尖劃過信箋上的暗紋標記,將信紙湊近燭火。火苗舔舐著字跡,”漕運”二字在灰燼中蜷曲成灰。”告訴李公子,按原計劃行事。”她將算盤撥得嘩嘩作響,”通知揚州糧行,明日起增運二十石糙米,走隱秘水道。”目光掃過窗外巡邏的侍衛,又叮囑:”此事若有半點洩露,提頭來見。”
銀釧兒捧著披風候在一旁,低聲道:”王妃,城西碼頭的張管事求見。”
桓秋起身整理衣襟,突然輕笑出聲:”王爺還是太自信了。”她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那些氏族嫡子們,哪個不是在吃人骨血裡長大的?”
她就知道,馬文才不會動那些氏族子弟。馬文才太依賴前兩世的記憶了。他以為握住氏族的頭麵人物,就能掌控一地。卻不知在那些深宅大院裡,繼承權的爭鬥遠比朝堂更血腥。每個嫡長子身後,都站著虎視眈眈的兄弟;每塊封地的契約上,都沾著看不見的血手印。氏族,比之朝堂更加殘酷,對於大氏族的繼承人,向來是能者居之,若是不能服人,那就庸者下。
桓秋比他更懂這些——當馬文才忙著安撫太守太尉時,她的人已經在徐州的酒肆茶樓,與那些不得志又有才華的嫡次子、庶子、旁支們推杯換盞。真正的繼承人,多少有傲氣,能被她拉攏的,大多是競爭對手,需要資源的那種。現在徐州那些被抓捕的太守太尉,背後也多的是覬覦者。現在,機會來了。
顧均的加急文書送到馬文才案頭時,已是月餘之後。“近日政令多有阻滯,原安撫官員所言難行……”馬文才捏著信紙的手指發白,上面“政令難行”“人心浮動”等字跡刺目。窗外的梆子聲驚飛了簷下的寒鴉。文書被摔在桌上,震得硯臺裡的墨汁濺出。
他立刻召集幕僚,卻不知此時徐州的鹽場、糧莊,半數賬本上已悄悄蓋上了桓秋的私印。
“王爺,此事蹊蹺。”陳參軍展開輿圖,“這些突然冒頭的管事,背後都與青州商隊往來密切。”
馬文才盯著信上的青州桓氏印鑒,突然想起出徵前那個夜晚。桓秋在書房核對賬本,燭火映著她認真的側臉,他當時還笑著說:”夫人管好內宅便好。”此刻想來,那些深夜的燈火,原是為今日所燃。
當顧均奉命以“北景王賞識”為由拉攏徐州新貴時,得到的卻是清一色的婉拒。有人說要守孝三年,有人稱病閉門謝客。最後傳回的密報讓馬文才摔了茶盞:”徐州新晉管事,皆認青州桓氏為主。”
青州王府的書房裡,氣氛比隆冬的冰河還冷。午後,馬文才徑直來到桓秋的書房。推門而入,只見她正伏在案前,專心致志地批閱著流民安置的文書。馬文才將顧均的密信甩在案上,信紙滑到桓秋面前,墨跡未幹的“桓氏插手”幾個字刺得人眼疼。
“你非要與我作對?”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壓抑不住的怒火,“徐州是南征的根基,你現在把人心都攪亂了!”
桓秋放下筆,抬頭看向他,語氣平靜:“王爺何出此言?妾身不過是在為百姓謀生計罷了。”
“謀生計?”馬文才怒極反笑,“你私下拉攏徐州氏族,幹擾政令,這就是你的生計之道?如今新朝將立,正是需要穩定之時,你卻……”
桓秋慢慢站起身:“王爺要的是聽話的官員,我要的是真心做事的人。”她直視著馬文才的眼睛,“王爺口口聲聲新朝,可您想過沒有?那些氏族子弟,表面應承得好聽,私下裡早把您的政令當兒戲。倒是那些旁支,為了證明自己,才會實心辦事。”
“婦人之見!”馬文才猛地起身,衣袍掃落案上的鎮紙,“沒有氏族支援,我拿什麼養兵?拿什麼攻城?慶朝何以立足?你這是在壞我的大事!”
“那王爺不妨問問,這些年您養的兵,吃的是誰的糧?”桓秋的聲音也冷了下來,“王爺若執意如此,今後青州商隊的糧草,怕是難以無償供應軍營了。” 這句話讓空氣瞬間凝固。
馬文才盯著眼前這個曾經與他共點燭火的女人,突然覺得無比陌生。他想起年少時兩人在私塾偷讀兵書的日子,那時他們說要“共治天下”,可現在……
“好,好得很。你威脅本王?別忘了,這青州城還是本王說了算!”馬文才冷笑兩聲,“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講情面。”他拂袖而去,靴跟踏在青磚上的聲音在長廊回蕩,驚得廊下的鸚鵡撲稜著翅膀,發出刺耳鳴叫。
這場爭執很快在王府高層傳開。陳參軍勸馬文才:“王爺,王妃此舉雖有越界,但徐州之事,確實需從長計議。如今正值關鍵時期,與王妃鬧僵,恐影響大局。”
馬文才卻固執己見:“她既不顧夫妻情分,就休怪我不留情面。傳令下去,以後徐州諸事,不許王妃插手。”
然而,桓秋也不是毫無反抗之力。現在她有的是錢,特別是不再支援馬文才的軍費之後。她繼續佈局,憑借多年積累的人脈和財富,支援著自己拉攏的勢力。表面上,她依舊按時主持王府事務,關心民生;私下裡,卻與徐州各方頻繁聯絡。
日子一天天過去,青州城的百姓依舊過著平靜的生活。他們不知道王府深處的明爭暗鬥,只看到王妃繼續開設義學、救濟災民,王爺也依舊操練軍隊、籌劃新朝。只有那些位高權重的親信們,感受到了這場風暴的威力——他們不得不選邊站,有人悄悄將密信塞進桓秋的馬車,有人在馬文才議事時欲言又止。
在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下,馬文才與桓秋的較量仍在繼續。一個為了新朝的建立和穩固,不擇手段;一個為了百姓的福祉,堅守本心。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誰也不知道何時才會迎來終局。而江山的走向,正悄然在這場博弈中發生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