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割過臉頰,吹得後背和指節上的傷口灼灼燒痛,季桓登時回過神來,當即道:
“不,我暫且不能死。”
怕她誤會自己,季桓一手狠狠掐著自己的手心,保持清明,耐心同她解釋道:
“揚州有要事尚未解決,我不能死,我若死,冀州無主,揚州的那些人手握……”他頓了頓,察覺辛宜神色愈發不耐,旋即道“我若死,天下大亂,中土又將回到混亂之境。”
哪知,他的那些耐心解釋,在辛宜看來全是狗屁,辛宜看著他冷笑嘲諷道。
“是啊,誰不想活著呢?”
“誰又想死呢?”
“為了一己私利,不惜舍棄整個冀州的冀州別駕大人,竟然會在乎庶民的死活?”
“為了你的私利,你殺了素聽素問,對安郎施了酷刑,毫不手軟的殺了崔苓……旁人在你眼裡,不過卑賤螻蟻,茍且偷生。”
“你這樣的人,去談天下蒼生,不覺得十分可笑嗎?天下亂不亂,百姓是生是死,又與你何關?我說得對嗎?”
因為指節用力,斷指處的傷口又汨汨流著血,疼痛到底使他又清醒了幾分。
“是,你說的不錯!”
他鳳眸微眯,靜靜看著辛宜,沉聲道:“雍朝末年,胡人入侵大雍,踏平洛陽,彼時黎民塗炭,確實別無他法。”就連他與阿母,包括辛宜,都成了那些禍亂中受害者。
“待皇權式微,朝中刺史州牧便偏安一方,攬大權於己身,於這亂世中伺機而動。”
“有人以仁慈寬松拉攏士人武將,謀求人心,博得天下盛譽。可越是這樣的人,便越不簡單。”
“綰綰以為,那些滿口仁義道德計程車人,又憑何能坐上那個位置,若憑仁義,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你所看到的表象,只是你看到的罷了。”
“我季桓此生偏偏最厭惡那等表裡不一虛偽做作之人。自古以來,身居高位者,尤其是那些寒門庶族出身,從來就沒有白壁無瑕。”
“我季桓若想結束亂世,還天下一個太平,自然要將這爛到根上的舊世自巢底顛覆,絕不能只侷限於眼前利益而婦人之仁,心慈手軟!”
“至於旁的,我從不在乎。綰綰要知曉,所謂史書刀筆,向來都是勝者書寫,這般看來,對與錯,恩與怨,是與非,又算得了什麼?”
辛宜被他這一通歪理驚得啞口無言,父親從來不是這般教她的,古來聖賢,文王周公,依靠賢德,不戰而勝者比比皆是,依靠品行仁德治理天下也不在少數,怎地在他季桓口中,竟成了這副模樣!
“季桓,你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古往今來,只有你季桓一人這般罷了。”
“你如此心狠手辣,憑什麼覺得自己能登上那個位置?”辛宜氣得有些發抖,卻依然堅毅地看著他。
“你既說沒有賢良仁君,那旁人若是裝了一輩子仁義,待蓋棺定論,仍是明君,而你,不過是躲在暗地裡嫉妒他們的過街鼠而已!”
“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
季桓倒並未生氣,搖了搖頭,反而笑了。笑辛違那般精明之人,竟然將女兒養得如此天真。也笑他自己,白白辜負了過去她的一番真心。
“從來舊朝顛覆,哪一個不是踏著屍山血海?若照綰綰之言,無論他們用何手段,都能一洗而空,仁義之士僅僅用那張嘴就能收腹失地,平複叛亂?不殺生,才是真的仁德?以殺止殺,便是惡貫滿盈?”
肺腔中一陣癢意,季桓止不住地咳嗽,良久,他才道:“綰綰,我知曉我是該死,只等我辦完揚州的事……你可知揚州水患?”
“吳郡陸氏的人為了中飽私囊,竟敢在河堤上動手腳……”
“我奉陛下之命來此,我若死在此地,揚州那些人為了平複盛怒,定然會拿你出來頂罪……”
季桓捂著心口,面色凝重,忍著灌了鉛一般的腦袋向她靠近:
“綰綰,再給我一些時日,我會彌補你……只待在處理完這些事,回到清河……我自會以死謝罪……”
對上她狐疑又惱恨的眸子,季桓嘆了一口氣,“若你不信,屆時隨我回清河……我死後,自會有人送你離去。”
“夠了,季桓!”辛宜忽地厲聲道,“你以為,你這些伎倆會信嗎?不過權宜之計罷了,你季桓也是一貪生怕死之輩!”
若是沒有過去那些傷痛,旁人頭一回見他這般,用盡弱者的口吻,說著令人揪心的悲憫之言,定然會毫不猶豫地答應,最後再同他回清河,然後死得連渣得都不剩。
季桓的前科實在太多,譬如安郎的事,譬如那契約……他這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他的話,她一個字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