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金合歡散落的小徑盡頭,二層小樓淺藍色的外牆在日光下閃閃發光,推開面前虛掩著的屋門,則是再熟悉不過的玄關,鞋櫃上擺著幾張合照,半開的拉門之後是空蕩蕩的起居室,夏柏野走進去,看見喝了一半的咖啡杯還在茶幾上沒有收拾,沙發上的抱枕歪歪扭扭地躺在一角,似乎有人剛才還在這裡,尚未離開。
說不上來的淺淡花香無聲地氤氳在空氣中,陽光穿透拉門的彩繪玻璃,在起居室的木質地板上投下絢麗斑駁的華彩,沉重軍靴落在地毯上沒能發出絲毫聲響,夏柏野從一樓走到二樓,推開每一個房間的門,卻始終找不見那人的身影。
他下意識地張開口,大腦卻一片空白,那人的名字像被從記憶中徹底抹去了,他想不起來,也發不出聲音。
自己在找的,又到底是誰呢。
立在走廊盡頭最後的房間前,夏柏野伸手握住門把,在幾秒的猶豫間,靜靜想到。
他以為這間也同樣空無一人,但在緩緩開啟的門扉之後,與滿屋刺目陽光一同撲面而來的,卻是裹挾混亂硝煙味道的濃厚血液腥臭,鮮紅黏稠的液體浸透地毯,無聲漫過靴底。
那觸感是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人作嘔,夏柏野怔怔抬起頭,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什麼捏住了一樣顫動起來——
他看見四處蔓延的鮮血的源頭,辨不清面容的oega安靜地蜷在房間中央的床上,被金白色的光芒裹成一團小小的影子,似乎只是沉沉睡著了。
尖銳耳鳴兀地刺入腦海,夏柏野失了神一般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伸出手去,捧住那人的臉。
“小秋……”他這麼喚他,一如從前。
然而青年一動不動,柔軟眼瞼緊緊閉合,眉目卻難得地舒展,浸在一片血汙中,像在做一場永遠不會再醒來的美夢。
夏柏野猛地睜開眼。
萬籟俱靜的深夜,病房裡光線暗淡,只開了床頭一盞昏黃夜燈,他坐在病床邊的單人沙發裡,而紀秋就在面前觸手可及的地方,幾乎是和夢中一樣的姿勢側躺著,眉心微皺,雙手搭在臉旁,難得地睡得很熟,被夏柏野輕輕握住了手腕也沒有醒來。
夜燈的光輕柔地籠罩在oega的睡顏,夏柏野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紀秋輕抿的發紅唇角,感到掌心下持續穩定的肌膚溫度和伴隨呼吸隱約起伏的脈搏,過了很久,狂跳不止的心髒才漸漸平靜下來。
紀秋還活著。
剛才類似的噩夢他做過無數次——落花的小徑,空無一人的喻家舊屋,找不見的那個身影,一遍又一遍,宛如一個不肯離去的幽魂,一再重複。
在戰壕散發惡臭的泥濘裡、在戰地醫院持續的呻吟哀嚎中,和在情報局空蕩冰冷的訓練宿舍,被殘酷訓練折磨後的每一個夜晚。
他曾經自嘲地想,自己的潛意識也未免太過實誠,現實裡再也尋不見的人,又何必連在夢裡都見不到呢。
卻沒有料到,會有一天,自己真的與紀秋重逢,而長久以來的夢境彷彿變成了某種可怖的預示——夏柏野不願回想,也拒絕思考其中的深意。
窗外不知何時有淅瀝雨聲若隱若現,紀秋忽然動了動,鼻尖輕輕蹭過apha的手背,留下一點柔軟的觸感。
夏柏野只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平複的心跳又開始不受控制。
但很快,他還是收回了手。就和之前每一次一樣。
而也許是太過心不在焉的緣故,夏柏野的袖角不小心掃到了床頭櫃上紀秋抽剩下的那包煙,幹癟的紙盒快而重地在空氣中劃過一道曲線,落到地毯上,發出一聲很輕的悶響。
一個小小的金屬物件也因此從煙盒的夾層裡滾了出來,骨碌碌轉了兩圈,被apha帶著槍繭的手指捏住,放在燈光下,被勾勒出一線亮而鋒利的輪廓。
那是枚樣式普通的寬面戒指,鉑金質地,戒面上沒有鑲嵌任何多餘裝飾,毫不起眼,和市面上最常見的男款婚戒並無二致,很難讓人想到這就是聯盟情報局最為慣用的暗殺工具之一。
夏柏野在纏鬥中從那名殺手手上奪下了它,沒有交給紀嚴州派來的調查特工,反而將它藏在煙盒裡,瞞天過海。
找到戒指邊緣那處特意為之的凹陷對他來說駕輕就熟,輕輕一扣,一根長度大約只有3的針便彈了出來,昏暗光線下它細得肉眼幾乎難以辨認,看似易碎而無害,夏柏野卻知道上面帶有的神經毒素有多危險、又可以多麼輕而易舉地,在瞬息間奪取一個人的性命。
他騙了紀秋。
——自己能發現那個中年男人是偽裝的殺手,並非是什麼所謂的直覺,而是認出了這枚戒指。
又一次,夏柏野想起在得知“星火”的理論工作已經完成後,定期通訊中上司嚴庚驟變的態度,和隨後發來的語焉不詳的警告。
但直到這場暗殺實實在在地發生了,他才不得不承認,聯盟高層終於還是失去了耐心,決定放棄將紀秋和武器奪為已用,準備直接斬草除根。
而這本也是夏柏野的任務之一。
類似的事情他不是沒有幹過,因此才更無比清晰地知道,如果要動手,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最不濟,也應該回到自己房間,用藏在通風管道裡的聯絡裝置,把今夜得知的關於“星火”的一切傳出去。
夏柏野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仍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