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喻澄呢?喻澄也會變得像那些人一樣嗎?
夏柏野發覺自己甚至不願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
“她是十五歲發病的。”紀秋忽然輕聲說,“等過了年底,就是第九年。”
他的視線空茫地落在單向玻璃牆之後的icu病房,在由監護螢幕發出的微光和提示音織成的黑暗中,被氧氣面罩、各類導管和醫療儀器包圍的女孩平靜地躺在那裡,好像只是睡著了一般。
四周的空氣彷彿凝滯了,過了很久,紀秋才自言自語似的開口:“我都不知道,是因為車禍,還是她病得太久,所以我才記不清她健康時候的樣子。”
夏柏野記得。
喻澄第一次發病被送進醫院那天, 他正和喻秋在外面約會。
接到電話後從茫然到無措的情緒轉變只在剎那,約會自然泡了湯,夏柏野打車送慌了神的喻秋去醫院,一路上火急火燎,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兩人腳步匆匆地穿過擠滿了人的電梯和吵鬧走廊,才終於在資訊素隔離治療區外面找到等在那裡的喻嵐茵。
幾乎就在和母親對上目光的一瞬間,喻秋的眼眶就紅了。
他那會兒才十七,秋天過了馬上就是十八歲的生日,按中立國的法律已經算是半個成年人,因此沒用多久就冷靜下來,聽喻嵐茵複述醫生的話。
起先只是偶爾的資訊素紊亂,紀秋也知道,這本是出現在青春期oega身上非常正常的現象,吃了幾天調理的藥,卻沒想到今天在學校裡腺體會突然失控,要不是校醫處理及時,喻澄可能會無法自控地持續釋放資訊素到本人休克。
不過現在已經穩定下來,幾項常規檢查下來都沒有大礙,需要隔離觀察一陣子,至於原因,醫生還說不好。
那時沒人知道、也沒人想到喻澄得的是腺體萎縮這種稀有且要命的病,甚至到夏柏野離開中立國之前,她都還在接受保守治療。
發病初期的喻澄甚至跟之前沒什麼變化,這個自小體弱的女孩依舊笑得明朗,像是已經對自己身上不明原因的病症接受良好,夏柏野和喻秋穿了防護服進去看她,還抱著喻秋手臂撒嬌說隔離病房太無聊,叫哥哥記得給自己帶遊戲機。
在母親和妹妹面前,喻秋一直都表現得沉穩鎮定,但還是在走出醫院大樓後,在夏柏野懷裡掉了眼淚。
有擔心,也有焦慮,更多的是看不得喻澄必須要接受那麼痛的腺體治療的心疼。
大學附屬醫院的門口人來人往,短暫的情緒釋放後喻秋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順著夏柏野收得很緊的臂彎把臉埋在男朋友胸膛,用有些哽咽的聲音說自己害怕。
他哭得鼻頭紅紅,長而密的睫毛被淚水糊在一起,聽到apha笨嘴拙舌的安慰後就抬起頭,抿著嘴很輕地笑了一下。
夏柏野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清晰憶起那一刻喻秋的模樣。
“過去幾年,紀嚴州拿她當人質,當讓我乖乖聽話籌碼,哪怕只是一丁點的不順從,就好幾個月都不準我來醫院探望。”
“所以,接到醫院電話的時候,我還在想,這是什麼紀嚴州最新發明的懲罰手段。”
有護士推著注射推車從他們身後走過,紀秋的話語被淹沒在車輪滾動發出的吱呀聲中,幾乎難以清晰捕捉。
被太多波折充斥的兩天兩夜,加上一場由藥物引發的發情期,足以令任何一個oega瀕臨崩潰,紀秋的大腦昏沉,被疲倦和疼痛密密包裹,不明白自己為何始終還撐著一口氣,不使他徹底倒下——
“我明明知道紀嚴州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明明知道的……為什麼我沒想到……?為什麼我信了他們發來的報告?”他幾乎是無法自控地說下去,“這一個月,如果我多來看她幾次……”
醫院過於明亮的白織燈光之下,紀秋那張總是在人前竭力維持的平靜假面好像終於緩緩裂開一道縫隙,夏柏野看著他通紅的眼圈,不住上下起伏的胸膛,和垂在身側、無意識微微顫抖的手,恍然間覺得自己的心髒彷彿被什麼尖銳、冰冷的東西刺穿了,很多不可名狀的情緒從破口湧出來,將痛覺傳遍全身。
“不是這樣的,”他再也顧不得醫院人多眼雜,上前一步掰住紀秋肩膀,想要打斷他毫無理智可言的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紀秋卻忽地笑起來。
“怎麼不會是我的錯?”他抬起頭,望過來的視線幾乎沒有焦點,像一具固定程式、不帶任何情感的人偶,聲線平緩地對夏柏野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那道疤一直存在,灰白色的,細長的一條,平日裡被藏在特意留長的額發之後,安靜地橫在oega眉尾上方,和笑話似的選擇性失憶一樣,是大半年前一起意外車禍的遺留饋贈。
夏柏野自己從未如此猜測過——但當這一刻被紀秋鬆鬆抓著手腕撥開發梢,當指尖實實在在地從那塊凹凸不平的肌膚上劃過,一個恐怖的可能性像蛇一樣猛然在他的腦海鑽過,讓他不由自主顫慄起來——
“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