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八年過去,夏柏野依然記得喻嵐茵的樣子,彼時這位在國立大學很受學生歡迎的教授尚且不到四十,說話做事總是慢條斯理,見到突然被兒子帶回家的apha也未顯驚異,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婉麗溫柔,對夏柏野說“就當在自己家一樣,別客氣”。
聯盟情報局花了大功夫從早已封存的故紙堆裡翻出來的檔案資料只有薄薄一冊,資料夾裡的第一頁上夾了張小小的證件照,夏柏野看著照片上面無表情的oega少女,突然很難將她與記憶中那個會擁著喻澄拍手唱生日歌的女人聯系起來。
“喻嵐茵算是她用得最久的一個名字了,”嚴庚說,“說實話,她的真名和出身我們已經無從得知,最早可查的檔案只能追溯到她幾十年前在王國首都大學的入學記錄,但可惜,她當時的名字和簡歷也是假的,甚至給她寫推薦信的教授也只是受人所託,‘小小地’賣了個人情。”
“人情?賣給誰?”夏柏野皺起眉。
“還能有誰呢?”嚴庚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倒很好奇,這麼一個背景不詳來歷不明的oega到底是怎麼、又是什麼時候搭上大貴族紀嚴州的。”
不過喻嵐茵在大學期間的人生倒是有跡可循,被影印下來的學籍檔案後面還附著幾張多年前的成績單,一成串的a+和導師們不吝贊嘆的評語戛然而止在第三學期的末尾,被鮮明的“肄業”二字終結,再往後翻,則是一份醫院的出生記錄,新生兒是個非常健康的男孩,從體重身長到心跳分數都事無巨細記載在冊,唯有父親一欄是完全的空白。夏柏野的目光掠過寫著“經過基因檢測推定第二性別為beta”的附註,最後落在旁邊那個胖乎乎的、還不如自己一個手掌大的足印上。
不難想象二十五年前剛剛出生的紀秋大約就跟個小團子似的,會很乖地被助産士抱在懷裡,按下眼前這個邊緣清晰的印記。
“你笑什麼?”嚴庚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沒什麼。”夏柏野低咳一聲,正了正色,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手裡的資料上,發現生下紀秋後喻嵐茵的生活再次變得撲朔迷離。她相當低調地又在王國待了兩年,隨後在海關的出境記錄中最後一次留下痕跡,從此那個代表著喻嵐茵整整五年安定歲月的名字再沒出現過。
算算時間,那會兒距離喻澄出生還有四個月。
“既然她早就做了紀嚴州的情婦,孩子都生了一個,為什麼突然又要懷著孕逃走?”嚴庚雙手抱胸,猜想道,“難不成紀嚴州嫌私生子太多讓她打掉?”
這些秘辛如今大約只有當事人知曉了。夏柏野搖搖頭,翻過一頁檔案,看到之後便如自己曾聽兄妹倆說起過的那樣,oega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於各個國家之間漂泊不定,也許是怕紀嚴州追查,她起初搬家頻繁,很謹慎地每到一個地方就會更換假名,直到紀秋到了該上學的年紀,才稍稍安定下來。
而在這期間,她重拾了大學時跟著導師參與過的研究,不知從什麼渠道獲得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假身份,‘喻嵐茵’這個名字開始出現在各種國際知名的學術期刊上。
紀秋確實繼承了他媽媽的天才頭腦。夏柏野看著情報局後勤人員細心找出的論文截圖,平靜地想。
“不過他們突然離開盧塞爾的原因還不清楚,估計是被紀家找到了吧,”嚴庚說,“回到王國後不久,喻嵐茵就因為一場爆炸事故去世了。”
他伸手點了點資料裡的剪報,最上面一張的標題是聳動的《近日首都大學某實驗室爆炸致十死五傷,現場觸目驚心》,夏柏野一目十行地掃過那些大同小異文字報道,發現只有一家主打八卦和都市軼聞的三流小報提到該實驗室負責人喻嵐茵教授也在此次事故中喪生,但同其他所有媒體一樣,對爆炸發生的原因隻字不提。
“連一場事故都要給媒體下封口令,紀家到底在試圖隱瞞什麼?真的只是意外嗎?”夏柏野沉吟片刻,忽然想到醫院裡紀嚴州的電話,和紀曜戎之前催促紀秋加快進度時口中那份喻嵐英遺失的研究手稿,不由一頓,“難道‘星火’的研發最初是由喻嵐茵負責的?她去世後才換成了紀秋?”
嚴庚點點頭:“未必沒有可能,但這也只是猜測而已。何況喻嵐茵的研究主攻某種稀有礦石,我實在看不出這會跟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有什麼聯系。”
“我會繼續查。”夏柏野低聲說。
按照聯盟情報局的規定,他把看完的資料都堆在更衣室的鐵皮垃圾桶中,拿出打火機付之一炬。
他的動作利落,讓嚴庚想起自己最早從一堆候選人裡挑中這個apha青年的那一刻,而作為自己手下最優秀的情報員,夏柏野的表現也不從令人失望。嚴庚沉默少時,突然話鋒一轉:“我們在善禾醫院的線人找到了紀秋車禍後就醫的檔案,他當時傷在腦部才導致失憶,不過這半年來,也在緩慢恢複中。”
“現在失憶不代表他永遠都想不起來,如果哪一天早上他睜開眼,意識到你不是‘池錚’,而是聯盟的軍人夏柏野,”他問得和緩,“會如何?”
這個問題夏柏野並非沒有想過,這一刻卻仍舊得不出答案——
他也有過某種虛妄的篤信,認為恢複記憶的紀秋絕不會向紀家告密,甚至可能轉而幫助聯盟,但更多的時候,夏柏野只覺得自己太過天真。
如今的紀秋一言一行都那樣陌生,宛如一縷磨砂的玻璃鏡片折射出的光線,變幻莫測,難以捉摸。
八年時間太久,他不再瞭解他。
見夏柏野不出聲,嚴庚不由嘆了口氣:“柏野,就算我們成功阻止了‘星火’的開發,對聯盟來說,他這樣的科學家依然是巨大的威脅,你懂我的意思嗎?”
夏柏野又何嘗不明白。
“可是想要暗殺紀秋打斷武器研發程序遠不用這麼麻煩,上面讓我們潛伏進紀家,盡一切可能奪取武器資料後再動手,抱的不也是想要乘機率先掌握武器技術的考量嗎。”靜了很久,夏柏野才深吸一口氣,低聲說,“我只是認為未必沒有把紀秋招募進聯盟的可能性,他與紀家之間早有嫌隙,對紀嚴州言聽計從很可能只是因為妹妹,若是恢複了記憶就更……”
——如果是當年的喻秋,絕不可能自願設計這種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這句話在夏柏野喉頭滾了一滾,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室內一片寂靜,兩人面對著面壓抑地呼吸,半晌,嚴庚才抬手揉了揉眉心:“這件事我需要向上面彙報。”
“……只是從我個人角度,如果你真能成功招募紀秋,那自然是最好。”他的神情有些凝重,“但柏野,人是會變的。”
“別怪我話說得難聽,雖然現在還什麼都說不好,但萬一真到了那個地步……”嚴庚直直盯著夏柏野的眼睛,沉聲說,“我不奢求你能親自動手,只希望到時你起碼不會為私情所累,害得行動失敗。”
他說完,不再理會面色鐵青的年輕apha,雙手撐著膝蓋站起來,走向更衣室入口,卻又腳步一頓,回過頭來。
“聽說過忒修斯之船嗎?柏野。”嚴庚突兀地笑了一下,慢吞吞地發問,“如果把這艘船上的部件一個個替換,直到所有的部件都不是最初的那些,你說,這樣它是否還是原來的那艘船?”
“一個人的人格不是憑空産生的,而是由他的過去、他的經歷、他的記憶一點一滴拼湊在一起,最終塑造成型的。而在紀家生活了整整八年,失去了過去記憶的紀秋,又真的還是你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位故人嗎?”
最近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