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抑制劑的副作用在他的大腦裡催生出惡心的感覺,紀秋徒勞地閉了閉眼,竭力抑制住那股從身體深處泛上來的、生理性的嘔吐感,平靜地吐出一句廢話:“我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她也很想你,這個月已經問了好多次你什麼時候能來醫院——可能也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吧?”他父親難得爽快地答應,稍一停頓,不急不緩且意味深長地叫了聲紀秋的名字,說,“希望你沒有故意拖延,那樣可對誰都沒好處,你這麼聰明,不會不懂這個道理,是不是?”
類似的話語紀秋已經聽過很多次,所以內心也並未産生什麼額外的波動,那裡只餘一片近乎空白的平靜,再無焦躁、痛苦與恐懼,只是有那麼一個瞬間,他想起他媽媽的最後一面,那雙溫柔的、含著淚的眼睛藏在腦海深處的破碎記憶中,其實從未褪色,而也許早在那時,冥冥中他就已經清楚意識到,自己接下來的命運會是何種模樣。
“我明白的。”紀秋緩緩睜開眼,輕聲回答。
視野裡他的保鏢舉著手機半蹲在身前,很有分寸地微微垂著頭,紀秋看不到他的目光,但也不難想象那其中必然會出現的探究懷疑——至於池錚從這段通話裡聽到了多少,又從中得出多少資訊,紀秋懶得猜測,也毫不關心。
“別試圖跟我耍滑頭,”耳畔傳來男人柔和的嗓音,“好孩子,不要忘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紀秋注視著apha濃密的睫毛和高深邃眼窩投下的一小片陰影,很輕地扯了扯唇角,說:“好的。”
善禾醫院的住院部大樓與門診樓中間隔著一片漂亮寬闊的花園和綠地,穿過相連兩樓的空中廊道,從透明的外牆電梯中俯視下去,金黃與深紅的落葉交織在一起,宛若一張紋樣繁複的絢麗地毯,在四周白色建築物和暗淡地面的襯託下,顯得格外色彩鮮明。
不過或許是已經對此司空見慣的緣故,紀秋進入電梯後便始終沉默地盯著樓層顯示屏上緩緩跳動的數字,彷彿若有所思,又似乎只是在發呆,對腳下的絢爛景色視若無睹,門一開就等不及一般走了出去。
住院部大樓從上往下數的三層都是專為達官貴人服務的區域,不知是否有意為之,內部設計得堪稱錯綜複雜,冷白主調的走廊縱橫交錯,通向不同的病房套間。但紀秋明顯對這裡相當熟悉——他的步伐很快,幾乎算得上急促,輕車熟路地直奔建築深處,最後在一扇純白的隔離門前停下腳步。
幾名黑衣保鏢正候在那裡,為首的高個apha見兩人走近,拿出通行卡轉身劃開門上密碼鎖,對紀秋恭敬頷首:“小少爺,請。”
隔離門的另一邊是一條同樣冷白色的空蕩走廊,盡頭的套房門口站著一位護工模樣的中年女性beta,向他們投來溫和而模糊的微笑。
套間面積很大,最裡的病房門緊閉著,穿過玄關是掛著簾子的小廚房和外間的起居室,佈置得相當溫馨舒適,與外頭冰冷肅然的氛圍相比,簡直就像另一個不該存在於醫院中的神秘空間,只有藥品和消毒水的刺鼻苦味永恆地浮動在空氣之中,與室內清淡的香氛氣息糾纏在一起,揮之不去。
有時候紀秋覺得自己像巴普洛夫的狗,明明打從心底厭惡醫院,卻又在經年累月的煎熬過後,變得總是思念這個味道。
“秋少爺您可來了,”護工走到廚房倒茶,很高興地說,“小姐上午還唸叨呢,抱怨不知道您這個月什麼時候才來。”
“她怎麼樣?”紀秋低聲問。
“還是老樣子,不太好,最近昏迷的時間也越來越長……醫生說天冷了她體質就是會變差點,沒辦法的事,現在就是硬拖著……上週也是突然就發了高燒,好在及時發現沒什麼大事,”護工端著熱茶出來,她是位很體貼熱情的女性,總是習慣性地喜歡絮叨許多,“不過我看小姐精神頭挺好的,今天早上還叫我扶著在房間裡走了一圈,也沒有很累的樣子。”
紀秋看她把兩杯茶放在起居室的玻璃茶幾上,臉上表情沒什麼變化,沉默少頃,才很輕地說:“我知道了。”
“往常這時候小姐已經該休息了,但今天一聽您要來,就怎麼都不肯睡覺了,您快進去吧,小姐肯定等急了。”護工說。
紀秋“嗯”了一聲,走到病房門口,又忽地想起什麼似的頓住腳步,轉過頭看向夏柏野。
apha保鏢安靜地站在玄關的陰影中,一如往常地保持著自己的低存在感,紀秋想了想,很平靜地叫了一聲“池錚”,說:“這裡有其他安保,不用一直守著,想去休息也可以。”
他一手搭在門把上,不知為何又定定注視了夏柏野幾秒鐘,才移開目光,回身推開門走進病房。
午後的陽光正好,穿過窗戶將裡頭的整個房間照得溫暖敞亮,紀秋反手關上門,視野中冰冷的醫療裝置和白色的病床一閃而過,夏柏野只來得及瞥見一小截細瘦蒼白的手腕,一縷鋪散在被單上的栗色長發,和小半張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的側顏。
那些紀秋向來無意說明、也拒絕窺探的謎團終於在此刻被掀開一角,而即便夏柏野再怎樣不願正視,從過往,從紀家下人們口中隱秘的流言,從紀嚴州的來電中,一切的猜測也早已穿連成線,共同指向一個過於殘忍的事實——
意外卻又不意外地,他認出長大了的喻澄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