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正值夏末秋初,紀家莊園主樓前大片的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齊齊,連同中央噴泉池中浮在水面上的睡蓮葉子一起,綠得彷彿能沁透空氣。
臨時面試結束後,那位王姓中年管家神情明顯鬆弛不少,從辦公室出來後甚至對著夏柏野笑了笑。
等在外面的五位保鏢被告知了他們落選和今後被併入紀家本宅安保隊伍的安排,並很快跟隨女傭離開了。夏柏野則又多簽了幾份冗長的保密協議,獲得了副樓一間傭人房的鑰匙。
“這只是臨時房間,剛才的行程表你也看了,小少爺其實不常住在莊園,畢竟這裡離科研院太遠了,他在那附近有另一套房子。”在去見紀秋的路上,王管家不再快步走在夏柏野前方,反而主動靠近了些許,向他搭話,“原則上貼身保鏢都是24小時工作,不過在那邊也不用擔心住宿問題,科研院那一整棟樓都是紀家的,都已經安排好了。”
專供下人們起居的副樓與紀家人居住的主樓相隔不遠,由一道橫穿花圃的白色長廊相連,他們並排著走上去,因為是工作日的午後,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經過。
四周的空氣裡縈繞著淡淡的花香,陽光明媚卻並不耀眼,彷彿與曾經初見紀秋的那個暮春並沒有什麼區別,夏柏野因此難得走神了幾秒,直到聽見王管家突然開口,對他說:“小少爺是個很難搞的人。”
也許是已經將夏柏野納入了己方陣營,他說話變得不再那麼保守,言語中帶上了些許自滿,繼續道:“就像這次找保鏢,如果不是大少爺特意囑咐說要多找幾個備著,小少爺可不會就這麼讓步,同意只留下一個人。”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管家咧開嘴,“要開一扇窗,得先主張拆掉屋頂。小少爺老在一些小事上喜歡跟人對著幹,不過經過這麼些年,也都知道怎麼讓他聽話了。”
夏柏野扭頭看他臉上洋洋得意的神情,終於明白原來先前那場主僕爭執的鬧劇並不是偶然,紀秋也並沒有憑借那位似乎很有份量的未婚夫的意見贏得勝利——紀曜戎可能從最初就只打算給他配一名保鏢,而至於人選是誰,“不是僱主”的紀秋也並沒有選擇權。
甚至連這安保也是用來監視他的。
“這個時間小少爺應該在書房。”管家看了眼腕錶,推開長廊盡頭的側門,“不過正式見他前我建議你還是先做好心理準備——雖然車禍後他……但小少爺那個脾氣,之前的保鏢制不住他,也就都幹不長。”
他回身沖夏柏野笑了笑:“祝你好運。”
如王國大部分貴族的祖産一樣,紀家這棟佔據了整個莊園中心的主樓城堡歷史悠久,擁有空曠的大廳、氣勢恢宏的白色吊頂和繁複壁畫、昂貴奢華的水晶吊燈、古老的橡木樓梯和鍍金扶手,以及掛滿整個走廊的歷代親族畫像。只要邁入其中,目之所及皆被這種富有壓迫感的美所充斥,卻又因為太過靡麗磅礴而讓人感到難以呼吸。
整棟建築都很安靜,傭人們來去匆匆卻又宛如鬼魂般不留一絲聲息,王管家也不再開口說話,夏柏野跟在他身後,目光掃過那些色澤黯淡的油畫,終於在走廊盡頭看到屬於紀秋的肖像。
漂亮的oega穿著華服,半側著身坐在椅子上,脊背筆挺,雙手規規矩矩搭在膝頭,微長的茶發服帖地垂在頰邊,露出精緻的五官和平直的唇角。
畫家顯然偏愛他,連雙眼皮搭出的一道褶皺和微垂的睫毛都被細致地還原於畫布之上,只是無論再怎樣描繪,那雙棕色的、直視著看畫人的瞳仁中也只有近乎無神的漠然,這位紀家在外最負盛名的oega就像商店櫥窗中做工考究的洋娃娃,又或者是一株名貴標緻的蘭草標本,美得讓人移不開目光,卻看起來沒有一點活氣。
當年那個總是笑得很甜的盧塞爾少年彷彿一場只存在於夏柏野記憶裡的幻夢。
可又怎麼會是他呢?
說了“喜歡”,許了承諾,最終卻毫無預兆發來分手簡訊,自此與家人一同人間蒸發的中立國平民喻秋,夏柏野從未想過會有再見的一天。
這場以被甩收場、不明不白結束的慘痛初戀帶來的是深埋心底、久不癒合的傷痕。八年間夏柏野找過、迷惘過、崩潰過、絕望過,又如所有普通人一樣,隨著時光流逝學會了放棄、麻木和遺忘。
直到名為“紀秋”的王國貴族oega走下樓梯,微微垂首投來視線,卻像從未相識一般移開目光。
被聯盟情報局招募,熬過艱苦的間諜訓練,懷著犧牲的覺悟接受任務的時候,夏柏野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定,不會再為任何事動搖。
但在那個瞬間,仍然有很少卻無法忽視的恨、苦澀和不甘心從喉嚨深處湧出來。
是沒認出來?還是在裝不認識?又或者你真的是那個小秋嗎,明明長得那麼像,氣質和性格卻又似乎天差地別。
想質問他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然而又隨即意識到那毫無意義。
——眼下最優先的是任務,無論紀秋是誰,是否認出了他,夏柏野明白自己必須有所應對,就算不擇手段,也絕不能暴露身份。
可真到了這一刻,在面試結束後,管家帶他來到書房,抬手敲門聽到那一聲“進來”時,一些往事碎片還是不合時宜地闖進了緊繃的神經,在夏柏野腦海中交錯閃現。
緊緊抱著他、答應畢業後就來聯盟定居的戀人,結束交流將要歸國的那年冬日,始終沒有出現在機場的那個身影,和飛機落地後響起的刺耳簡訊提示音。
門開了。
書房很大,午後的陽光穿過落地窗灑在密密麻麻一整牆的書上,將色調暗沉的室內變得明亮溫暖。紀秋坐在一小片書架的陰影裡,換了身正式點的亞麻襯衣,姿勢很隨便地歪靠著紅木椅的扶手,單手托腮,正在看一本攤在膝間的硬殼精裝書。
“小少爺,保鏢的人選已經定下來了。”王管家站在門口,不輕不重咳嗽了聲,“今後就是這位池先生負責您的安保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