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音溫和,如此慢吞吞道來,頗能安撫人的情緒。反覆解釋和保證後,一眾商人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
誰知,三郎忽然笑道:“哪裡,我瞧這幾位商人可不普通,謙虛了。”
眾人不解,望他。三郎道:“半月關不是‘每逢過關,失蹤過半’嗎。明知有此傳聞,還敢從這裡過,也算得十分有膽量了。如何能說普通?”
聞言,鄭老伯道:“這位少年人,這可不一定。其實,也有一些商隊從這裡過,走得平平安安的。”
三郎道:“哦?”
鄭老伯道:“只要找對人帶路,不要誤入以前半月國的領地就行了。所以,我們這次過關,特地找了一位本地人帶路。”
那少年天生道:“是啊!還是要看帶路人。這一路上多虧了阿昭哥。他帶我們避開了好多流沙,之前一看起風,趕緊帶我們找地方躲了,不然現在說不定咱們就被沙子給活埋了。”
謝憐看了一眼,給他們帶路的那位阿昭十分年輕,約二十來歲,生得一副俊秀木訥的面孔,被大家誇也沒什麼表示,只悶頭道:“這沒什麼,都是職責所在。希望這風過去了,大家的駱駝和貨也都沒事。”
“一定沒事的!”
這群商人態度十分樂觀,謝憐卻總覺得,事情沒有他們想的這麼簡單。
如果不誤入半月國遺地就不會有問題,那難道以往那些“失蹤過半”的商隊,全都是自己不信邪執意送死?一支兩支執意送死也就罷了,可有了先前的慘例,後來人又如何會頻頻犯險?
他想了想,低聲對南風扶搖道:“事發突然,等這陣風沙過了,我們先確保這些人安全離開,再去半月國故地一探究竟。”
南風與扶搖自然是不會反對。於是,謝憐繼續低頭看那石板上的文字。他方才認出了“將軍”兩個字元,可那是因為這個詞使用的還算多,而他到半月國,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就算當時學得熟了,過了兩百年,什麼都會忘個精光了,如今要突然重拾,還真需要一點時間和耐心。這時,一旁三郎道:“將軍冢。”
他一說,謝憐便記起來了。最後這個字元,不正是“冢、墓、穴”的意思嗎?
他回頭道:“三郎,你也會半月文?”
三郎笑道:“不多。興趣使然,認識幾個。”
謝憐已經習慣他這麼說了。“冢”這個字眼又不是什麼常用詞,若真的只是“認識幾個”,如何會剛好識得這一個?他既然說“不多”,那意思就等同於“儘管問”,當即莞爾道:“好極了。說不定你認識的那幾個,剛好是我不認識的那幾個。你過來,我們一起看。”
他輕輕招手,三郎便過去了。南風和扶搖在一旁託著掌心焰,為他們兩人照亮。謝憐的手指慢慢拂過碑上文字,和三郎一起低聲討論,輕聲識讀,讀著讀著,目光越來越奇,最終又漸漸沉澱。商隊中那名少年天生畢竟年輕,年輕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雙方隨意扯了幾句,他就當混熟了,問道:“幾位哥哥,這石板子上到底寫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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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憐回過神來,回答道:“這石板是一塊碑,碑上寫的,是一位將軍的生平。”
天生道:“半月國的將軍嗎?”
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將軍。”
南風疑道:“中原的將軍?那為什麼半月國的人會為他立冢?不是說兩國大小戰事不斷嗎?”
三郎道:“這位將軍很是奇特。雖然石板上通篇稱他為將軍,但其實,他只是一名校尉。並且,一開始,他統領百人,後來,他統領七十人,再後來,他統領五十人。”
“……”
“總而言之,一路被貶。”
這種一貶再貶,貶無可貶的經歷,實在是非常熟悉,謝憐感覺有兩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裝沒注意到,繼續識讀那石板上的文字。這時,聽天生不解道:“怎麼做官還有這樣越做越低的?只要沒犯什麼大錯,就算不會升,也不會降吧。是要多失敗才能做成這樣?”
“……”
謝憐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輕咳一聲,嚴肅地道:“這位小朋友,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啊?”
三郎笑了一聲,道:“的確,常有。”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並非是因為他武力不濟,不配其職,而是因為兩國關係不善,可他在戰場之上,非但總是毫無建樹,反而多番礙事。”
南風道:“什麼叫礙事?”
三郎道:“非但阻攔對方殺害己方百姓,也阻攔己方殺害對方百姓。阻攔一次就降一級。”
他悠悠道來,那七八個商人也漸漸坐攏,就當是聽他講故事了,聽得還算投入,邊聽邊發表意見。天生道:“我感覺這位校尉沒有錯啊?士兵打仗也就罷了,不讓隨便殺百姓,這沒問題吧?”
“雖然身為一國士兵這麼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適,但大體來說,沒什麼錯吧。”
“是啊,畢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謝憐聽了,微微一笑。
面前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邊境一帶的百姓,也不是兩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國已灰飛煙滅,眾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輕描淡寫,甚至讚美幾句。就算不贊同,大概也能理解。可在當年,這種行為得到的評價,絕對不是輕飄飄的一句“瞎好心”能一言蔽之的。
一群人中,只有那阿昭大概因為是本地人,更瞭解一些,道:“當今是當今,兩百年前是兩百年前。那時候兩國雙方仇恨有多深重,完全不是今人能想象的。這位校尉只是被貶職,已經是運氣很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