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成熟的成年人面臨這種事都沒法冷靜得這麼快,除非……
張馳不確定地看他,在他臉上掃了一圈,驚訝地發現一件事。
宋述這模樣,分明是找到解決辦法之後才會有的冷靜。
“我能進去看看爺爺嗎?”宋述溫聲問醫生。
得到許可後,宋述一個人進了病房,站在床邊靜靜看著宋保平。
他想起剛才和張馳的對話——張馳說,等宋爺爺兒子來了,宋爺爺轉院開始治療後,很大機率就不會再有精力和時間來大興安嶺了。
當然,還有最壞的可能,那就是宋爺爺的身體狀況可能都連轉院都撐不到了。
張馳的聲音很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宋述碰了碰宋保平垂在身側的手指,把自己的手輕輕地放進他的手心。
很明顯,宋爺爺現在是沒辦法再回握他了。宋述握住他幹枯的手指,感受著他面板的觸感。
宋保平比起當年撿到他的時候,真的老了很多。
十年對於曾經的宋述來說,僅僅是生命週期裡一個短暫的節點,當時間拉的足夠長,十年前的樹和十年後的樹外表上看不出太大的區別。
但十年對於人來說,可以改變的東西太多了,兒童可以長成少年,曾經身子骨健朗的老人也可以變成病床上無力的生命。
為什麼?
宋述想,大概是因為,人十年裡經歷的事情比樹的十年要多太多了。
樹的沉寂,人的鮮活,兩種不同的生活,卻在他身上奇怪地共存了一段時間。
宋述生命裡第一次握住人類的手,就是宋保平牽著他,把他帶回家的時候。
後來這個不知情的人類地讓自己喊他“爺爺”,宋述也很大度地接受了,接受這個人給的衣服,飯菜,還有溫暖的床。
其實不被宋保平發現的話,宋述無法合理地獲得一個人類的身份,而化形出來的第一個晚上,他也只是覺得新鮮好玩而已,沒有想要一直變成人類的念頭。
可以說,沒有宋保平,他沒辦法真正進入人類社會,大機率很快就會由於新鮮感褪去,重新變回一棵樹,繼續體會下一輪的春夏秋冬。
他變成人的契機或許是因為陳頌,但是成為人的原因卻是宋保平。
他在親情裡成長,才有了遇見愛情的能力。
說實話,宋述剛才有一瞬間自私地想過,人類既然有生老病死,註定都要有辭世的一天,那為什麼要延長呢,一個註定的結點,那它到來的或早或晚又有什麼區別?
也許他不用交付自己的生命,順其自然就好。
但他此刻看著病床躺著的老人,回憶起過去十幾年的每一刻,又想到了張馳說過的,宋爺爺可能再也沒辦法看到他此生最惦念的地方。
……知恩圖報。
樹要承擔和人産生羈絆的代價。
宋保平的生命不該在此刻結束,他還沒再看一眼自己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守過的地方。
宋述認真地考慮過了,如果他貪圖自己的生活,讓宋保平失去了現在生的機會,他往後的每一刻都會沉溺在愧疚和自責裡。
而且……既然只剩三十年了,就註定他會和陳頌有一場分別。
數著倒計時的離別太痛苦了。
那就……還是讓宋爺爺長命百歲吧。
他曾經許過的承諾站在了完全對立的兩端,宋述站在交叉路口,只有一個選擇的機會。
宋述跪在床邊,把臉貼近宋保平的手,感受著對方微弱的脈搏,他做出了最後的選擇。
“您會長命百歲的。”
眼淚打濕了潔白的床單,對著昏迷的人,他終於有膽量吐出自己的身份:“謝謝您,願意帶一棵松樹回家。”
與本體相連,宋述感覺有細小的裂紋從指尖開始蔓延,樹皮的紋路一點點崩塌。
他聽見了木質纖維斷裂的聲音。
年輕的護林員守護過整片森林,現在生命垂危的時候,有一棵懂得知恩圖報的松樹,默默為他續上了生命,用全部的年輪許他長命百歲,再看一眼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