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醫細細琢磨他開的藥,便覺出了其中奧妙。
至桓的用藥輕清流動,極得“輕靈透發”之妙,即以輕藥治重病。
輕透之用,最合醫家王道之意,故深為醫家推崇。但不是每一個醫家都能做到,尤其重病,而不下重藥就能愈者,絕對是醫家翹楚。
眾醫自忖做不到,不由心嘆佩服。
胡汝鄰感嘆:不愧是太醫署的天才!可惜被道門挖走了。
至桓向沈清猗一頷首道:“有請至元師妹補充。”
眾醫目光都望了過去,心中卻在想:至桓道師的辨證鞭辟入裡,施藥也深得輕透之妙,還有什麼可補充的?他們自在心頭來回思量蠶矢湯和其他用藥,竟覺無一味可減,無一味可增,若是用其他藥代替,又失了輕透之妙,一時只覺得唯可用“恰到好處”來言。
是以眾人目光雖向沈清猗,心裡卻並沒有什麼期待,有些性急的甚至已想拔腳而出,趕緊去施藥,唯顧忌著禮節和沈清猗的身份,強行按捺著等沈清猗發言,心裡卻盼著她幾句話說完就走。
沈清猗神色淡然,似乎沒看到幾位醫家的急躁之態,清冽的目光掃過眾人,便如一道寒泉浸人心神,讓人心中一凜,暗道:好冷冽的氣勢。一時性急的醫家也自覺急躁,沉下了心神。
沈清猗的聲音也是清冽如寒泉,“至桓道師的辨證論治,餘無異議,對此不多言。但對熱證霍亂的病源,有些不同的看法。”
眾醫皆露出驚詫之色,這病源病因很清楚,還有什麼可論的?
包括至桓在內的道門眾藥師卻都露出了期待之色:至元師妹師伯)又有什麼獨闢蹊徑的看法了?
沈清猗道:“自兩晉以來,醫家論疫,皆認為是感受時氣之邪而引起,因歲時不和,溫涼失節,人感乖戾之氣而致。餘以為,瘟疫之起,並非歲時戾氣所致,而是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感,餘稱之為‘癘氣’,即《周禮·疾醫》曰‘四時皆有癘疾’之癘。其非風非寒非暑非溼,無形、無象、無臭,每歲有強弱,諸地有輕重,四季有盛衰,故春夏秋冬各有流行病。但‘癘氣’是疫病的總源,起之於‘無’,具化為病,便又成‘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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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醫聽得糊塗,至桓問道:“何謂‘有’?”
沈清猗道:“譬如黃腫病,是因伏蟲而起,而伏蟲因穢氣而生,此即由‘無’至‘有’。”
眾醫聽得瞠目。
餘秉執皺眉駁道:“至元道師是說霍亂是因為患者體內有蟲?”
眾醫覺得有種荒謬之感,若非顧及沈清猗的身份,怕是就有人脫口斥之“荒謬”了,儘管如此,眾醫臉上都流露出了不以為然之色,唯有道門的藥師很有耐性,以沈清猗在時行閣辨證中的表現,絕不是輕言妄語的性子。
沈清猗道:“確切的講,是霍亂蟲附著於被汙染的飲食,由口而入,進入大腸,引起劇烈的先瀉後吐。而疫患的吐利物,又帶了霍亂蟲,汙染了水源,由人飲食入,若是水燒不沸而煮食或飲用,此蟲便很可能仍然存活,於是交相染易。”
“這……若有蟲難道會看不見?”一位大夫脫口道。
沈清猗淡然而答:“蟲有細者,非肉眼能見。餘稱之,微生蟲。如肺蟲,而至肺癆;蜣蟲,而至麻風;寸白蟲附於染蟲瘟的魚和牛肉中,未熟而食者,即入體內寄生——此皆《諸病源候論》所載,諸位醫家應看過。”
《諸病源候論》是高祖時期太醫署奉詔主持編纂,其負責主編的太醫令巢元方在大唐醫家中的名聲僅次於道玄子。沈清猗說的便是此書中的《九蟲病諸候》篇,在座的醫家自然是讀過的,如果要質疑沈清猗關於“微生蟲”的說法,首先就得駁倒巢氏的《九蟲病諸候》。
雖然不能駁倒,但眾醫還是不信霍亂是因蟲而生。
胡汝鄰清咳一聲,道:“人眼不能見之蟲,固然是存在的,然至元道師何以斷定霍亂起於此,咳,微生蟲?”他心下覺得沈清猗這個命名還是挺好的,便乾脆拿來用了。
沈清猗自然是有依據的,她說道:“我閱過刺史府立的《霍亂疫案》,從中發現了幾條線索。揚州之疫起於積善坊富商馬天祿母親的壽宴,因為得福巷水井受汙染而致飲食入病。但是,參加宅中壽宴的賓客也有染疫的,而宅內自有水井,用水並非得福巷的水井。難道這麼巧,馬宅內的水井也受到了汙染?
“得福巷的水井被汙染,是有帶疫者出現在這個水井附近,因為病發口渴,在絞起水桶打水時,就嘔吐了,而疫毒蟲隨著吐物入水。這個疫患是馬天祿的崑崙奴,曾在去年十二月隨馬天祿從南海行商返回,他住的僕役院角門出來就是得福巷水井。因為是崑崙奴,管事只隨便給他找了個大夫看病,不到兩天就腹瀉而死,被診為‘傷寒腹瀉不止’。同樣的,因‘傷寒腹瀉不止’而死的還有馬天祿商船的兩名水手,一個住在保代坊厚土巷,一個住在彰義坊春河巷。這兩處是除了得福巷外,最先爆發霍亂的兩個地方。——這是出自刺史府的詳細調查,宋使君覺得對治疫無用,遂未公告於諸位。”
揚州刺史宋方鐸,做事極精細周全,常燾是有所聞的,能在瘟疫發生後具查出種種細節,是這位宋使君會做的事。
沈清猗清冽聲音道:“疫案中有這三人的詳細病案,可以確定,即是死於此次的熱證霍亂。這三位有個共同點,都是隨馬天祿的商船大祿號從南洋回來。這不應該是巧合,必定有其緣由。故有九成可以表明,揚州霍亂的疫毒源頭不是起於本地,而是由水手從海外帶疫而回。”
這就否定了至桓方才所論的揚州熱證霍亂起於城內水生臭毒之氣。
餘秉執呆呆問了句:“何以判定是海外?”也可能是長江下游城市啊。
“因為東南其他州未曾爆發劇烈霍亂。”沈清猗道,“如果是商船海外帶疫,其他沿海州應該也有霍亂髮生,只是未造成大疫情。但若下游某地就是疫毒源頭,不可能這般平靜。”早已如揚州般鎖城了。
眾醫都有些呆目,聽她這般道來,線索分明,條理清晰,推理嚴密無漏洞,竟是說不出“不對”來。
至桓抬手捋著鬍鬚道:“原來如此。之前我也曾懷疑,正月的天氣尚寒,按說不是暑溼蒸騰,溼穢濁之氣而盛時,怎會流行這熱證霍亂?若如師妹所論,疫從海外至,那就說得通了。”
他這話裡已是信了沈清猗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