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敏中在臨死前想了些什麼旁人是不得而知,局勢的大起大落,心境的彷徨顛沛,漸漸的人已是麻木了。
當利刃貼上了頭顱,冠蓋被一分為二,髮束也一併切開,散落的頭髮施施然覆於面上,遮住了眉眼,這時他的心跳猛地為之一頓,耳朵也嗡的一聲失了聰。
直到顱頂的涼意滲入了骨髓,又一行鮮血自額頭滾下,滑過了鼻翼,也溼潤了唇,五感逐一歸位,咚,咚,咚,心臟才報復似的重新激盪起來。
不顧仍橫在頭上致命的長刀,白敏中顫顫巍巍的抬手撥開了頭髮,然後便緊緊的捂住了嘴。
他怕自己將忍不住叫嚷,更怕會笑出聲來。
竟是還活著的!
身旁越發稀零的抵抗,亡者已疊累如山,仍活命的多也丟下了兵器烏泱泱呼喝逃散,不及奔逃的便跪伏於地哀嚎求饒,耳中填滿了喪家之犬的悲鳴,這已然是敗了的。
所以~,又為何如此?
偷偷挑起眼皮看向面前持刀的漢子,血紅暴戾的眼眸中閃爍著遲疑。
呼,看來是不想殺自己呢。
哈,是了,要在眾目睽睽下親手殺死一位大唐的前宰相可沒那麼容易。人有貴賤,賤者若泥,貴者如雲,雲泥殊路,又奈何同節。漢時王充書言:人之死,猶火之滅也,火滅而耀不照。這話是對是錯尚不可知。但白敏中知道,即便是火滅了,那熄逝的一縷青煙也將要飄搖一陣的。
殺死一個人並不難,可要隔絕與之而來的影響卻沒那麼簡單。
而面前這一臉剛毅的漢子應只是個子將吧?模樣瘦黑且粗糲,被割開的甲冑也露出了內裡的舊衣,嘖嘖,一看便不是高門所出。這等人總是要更謹慎些,只要天下還未改朝換代,御座上坐著的仍是大唐天子,那麼無論是誰都要小心點。
且但凡是人,世上多會有些親朋故舊,人死了,牽絆也不至瞬息消亡,尋機報復些貴人或還不能,可如這般的,閒暇時的三言兩語也便夠了。
料想性命暫且無憂,白敏中放下心來,也重又傲然的挺直腰桿,再緩緩將捂起嘴巴的手移開,未免尷尬實不好即刻擱下,靈機一動,他便坦蕩的捋起了長鬚,這副做派放在當下頗有些魔幻,倒更像是勝券在握,亦或是另有謀算的淡定。
又是抬眼望去,神策軍已經調轉了陣仗開始衝殺後至的威遠軍了,同是勢如破竹。
哎,終是敗了呢。
白敏中心中雖有些黯然,但也生了些輕鬆之意,甚至因剛剛死亡的挑弄,深埋於心底的癥結都煙消雲散了。
煎磨終將過去,勿論這一日要如何完結,只要不死,明日就褪去這身紫袍,徹底擱棄世間名利,帶著家小僕奴回華州頤養天年。至於這大唐將如何,還是交付天命吧。
“咳~”。
念及於此白敏中打算說點什麼友善且不失體面的話,既不刺激眼前的粗漢,又可以讓他先把刀挪開,然只輕咳了一聲尚未及言說,那漢子已然收回了兵器做戒備狀,同時偏過了身子緊皺著眉頭望向遠處。
好奇的一併望去,朦朧的夜色中似有人奔來,打頭的應只寥寥三兩人,緊隨的卻一時難辨寡眾,口中還呼喝著什麼。
待又近些,怪哉了,皆不似軍卒打扮,更像是士子,而聲音也依稀入了耳,應是喊著什麼賊子~。
只五十步了,後面的人多半都詭異的停了下來如鳥獸般一鬨而散,可當先那人卻絲毫未放慢腳步,甚至將身側之人都甩了開,更是突然的一聲怒吼:“公且莫慌,均平大將軍曹州黃巢來助您殺賊~”。
這一聲白敏中聽的是異常真切,同樣的,這也是他所聽到人世間的最後一言,在他腦海中還在思量這極其陌生的將號是何出處時,那本已卸去了威脅的漢子卻猛然轉過了頭,眼裡的遲疑盡消,取而代之的是果決與殘暴。
刷。
長刀狠狠的劈了下來。
——
黃巢很是懊悔,自己為何要喊那一聲?
本已是同呂岩說定了或可混入亂軍中藉機逃離,其實這並不是多麼絕妙的選擇,只因身後追的甚急無路可逃罷了,即便當面迎來的多半會是刀斧,但總也能晚死一刻。
可愈漸近時,竟見多有潰兵倉惶逃竄,甚是擦身而過亦只視若不見。雖不敢問,然不管是金吾衛,還是京兆府的衣袍都是識得,這可是官軍啊。
黃巢實有些不解,難不成是哪家做反的藩鎮或是蠻夷又入了京?
旁人見此光景早就止步避逃去了,哪怕呂岩都不由慢了下來,身後也只有些膽壯的仍戰戰兢兢遠遠的跟隨,不過黃巢的胸中卻意外的燃起了一番豪情壯志。
欲求功名是幾經波折飽受屈辱,還不是為了酬志報國,光耀門楣嗎。而今卻蒙受了不白之冤,將負一世的惡名,且非但會拖累自家兄弟,便是家門也憑遭了穢汙。原是再無他法,百口莫辯之下只得這般逃了做個孤魂野鬼,或許只有來時得了大機緣方能洗脫冤屈,眼下就是心有不甘也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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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好似機緣到了,便做不了良臣也可當個義士啊,還是名垂青史的義士。如此即便自己死了,冤屈自然會脫解,家中的兄弟許也能恩賜個官職富貴一生,至少不必再冒著殺頭的風險去販賣私鹽。
想到這黃巢竟激動的渾身戰慄起來,他彷彿已看到家中起了華屋,兄弟驕傲的昂著頭與那些豪族子弟把酒言歡,而自己的忠義碑則一塵不染高高聳立著,守望著。
碑上又會琢刻些什麼呢?
黃巢想到了那均平大將軍的名號,聽起來確是極美的。
哈哈,便是如此了,想來慷慨赴死後定會有無數的文人墨客幫自己找尋到冒稱而不論罪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