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貴人步入涼亭,唐瓔從石凳上起身,緩緩行了一個禮。
想來朱明鏡對她並不陌生,畢竟朱青陌和朱又華這倆人,一個是他侄子,一個是他遠房表親,一個因販制禁毒、科舉受賄事敗而自戕,一個因罔顧百姓生死、公然瀆職而鋃鐺入獄。
而這倆人,恰都是她送進去的。
文人都有傲骨,唐瓔原以為這位大儒見了自己會有所不悅,亦或態度冷漠,然而並非如此。朱明鏡對她雖稱不上熱絡,卻依舊以禮相待,十分有大儒風範。
“章大人客氣了,老夫早已致仕,當不得‘大學士’一詞。”
唐瓔莞爾一笑,順勢將稱呼改成了“朱閣老”,端起一盞茶,隨口道:“說起來,朱大人走了也快兩年了。”
此言本為試探,朱明鏡卻不為所動,也無意去探尋她說的是哪位“朱大人”,只輕咳兩聲,斂眉淡然道——
“君子不蔽人之美,不言人之惡。”
唐瓔立刻擺出一副受教的模樣,“閣老乃胸懷寬廣之人,寒英慚愧。”
言訖,又話鋒一轉,“方才閣老所言,乃出自法家之祖韓非子,您年少時……或曾修習過法家之術?”
此前她找沈棟確認過,宮變那日給鐘謐寫信的人,對法家之術有一定的研習。
朱明鏡對此倒是坦然,卻也只簡單回了個“不錯”,並無延伸話題的打算。
聽她提起陳升,朱明鏡依舊面色如常,只一句“原是同窗,結業後便斷了聯系”就給她打發了,不含任何褒貶。
“章某今日登門,有一物要給大人過目,望大人解惑。” 唐瓔從袖口掏出一條姜黃色的流蘇穗子,雙手遞給朱明鏡,“這穗子,大人可覺得眼熟?”
接過穗子的一瞬間,朱明鏡瞳孔微縮,容色起了微妙的變化。
唐瓔觀察著他的反應,並不聲張,默然等著他回話。
那穗子是孫寄琴去幽州前託她保管的東西,說是月夜的老師所贈。唐瓔今日登門是來套話的,為免顯得目的性過強,便藉著“看穗”的由頭將之帶了過來。
“這穗子……”朱明鏡捏著穗柄的一端仔細瞧了一陣,斂眉道:“是阿朝狀元及第那日……我送她的。”
果然……
唐瓔心下了然。
簪花宴那日,她刻意將穗子系在了腰間最顯眼的位置,以便人辨認。隨後便是君主賜劍,朱明鏡受完劍,返回座席時便瞧見了她,還嘆了一句“後生可畏”。
“彼時陸閣老身後坐了兩人,即章某和李書彤,章某原還不知您口中的“後生”指的是哪位,如今想來……”
說的應當是月夜。
“原來……您真是月夜的老師……”
“若你說的是花朝,那便是了。”朱明鏡嘆了一聲,續道:“致仕前,我曾問過她是否要同我一齊歸隱,她回絕了。”
回絕是肯定的,那時的月夜,是絕不會放棄孫寄琴的。
談及已故的學生,朱明鏡眸含悲切,使得本就頹喪的面容更加蒼老了些。
“我以為……阿朝將那穗子轉贈了你。”
初春的湖面上,幾尾錦鯉騰空而起,濺起幾滴水粒,淅淅瀝瀝的,盡數落到了這位老儒士的青衫上。
他卻渾不在意,隨手往湖心撒了幾顆餌料,灰白的眉宇間皆是喟嘆。
“阿朝她啊,終究還是太急了……我亦曾為局中之人,最是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您是說……”
朱明鏡頷首,眸光掃向迴廊深處的素衣女子,“小女便是前車之鑒。”
唐瓔一愣,旋即想起了為妃的那些年,似曾聽過坊間傳言——
朱大學士的女兒出閣前心儀的人是允棠閣的史掌櫃,她原是打算嫁作商人婦的,奈何史掌櫃並無此意,時局動蕩之下,不得已被崔貴妃逼著嫁給了恭王,恭王遇害後,她年紀輕輕又守了寡。
兩人正說著話,朱紫薇端著藥回來了。
聽得二人的談話,她端藥的手指微微一頓,眼皮輕顫,面色卻是一派坦然。
“父親多慮了,女兒如今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