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惜命的,如今安丘縣動蕩不安,既然有人肯代他去,那便再好不過了。
遂趁機提醒道:“方才寒英說,想去安丘縣談判?“
唐瓔頷首,“不錯,還望朱大人允準。”
朱又華笑了笑,“寒英辦事牢靠,我向來是放心的,只是姚大人這頭……”
“心比天高!”
果然,姚半雪聽言連聲咳嗽了幾下,他並未理會朱又華的話,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般斥責道:“連就當地知縣都壓不住的動亂,你去了又有何用?”
唐瓔卻不甘示弱,“不去又怎知無用?”
就在這時,衙差取了身幹淨的衣袍過來,那是套普通的棉服,雖然布料差了些,卻勝在能禦寒,姚半雪讓她換上,唐瓔卻再次婉拒了——
“那些人要見的是官,我若穿著這身去,如何能令人信服?”
見她執迷不悟,姚半雪怒極,一雙犀利的寒眸中似有冰刃迸出。
“你既知自己是官,當明白你們之間乃敵對關系,既如此,又談何信服?!”
“更何況……”他睥睨著她,一字一頓道:“就算你幫了他們,你以為他們就會感激你了麼?!”
“我不圖感激。”
唐瓔搖了搖頭,突然問他:“大人後悔過嗎?”
姚半雪俊眉微蹙,眸中似有不解,嘴上雖未說些什麼,起伏的胸膛卻出賣了他此刻的情緒。
不同於他的激動,唐瓔則顯得格外平靜,一雙清眸牢牢地盯著他——
“嘉寧十五年,大人召來四十五名義士以身試藥,九死一生為百姓換來疫方,可他們非但不感激,反而朝你扔石頭、去縣衙門口掛橫幅,你救下了全州數十萬人,可他們記得的,唯有那四十人的死,哪怕死去的那群人當中也有你至親的弟弟,可你,後悔過麼?”
“你......”
一瞬間,姚半雪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就連瑩潤的唇心也透著蒼白。
唐瓔卻道:“我相信姚大人既然有以身試毒的勇氣,定然是未曾後悔過的……”
她望著他,眸中似綴滿了星光——
“只是再清正的人,被人誤解後心中都會有怨吧,就算是我也一樣。”
當塵封的過往被揭開,姚半雪呼吸漸沉。
九載過去,他本以為他都忘了,可經她一提,所有的表述在他的腦中全都有了對照。
他忽然就想起了忱瓊的笑,想起了他們日以繼夜的堅守,想起了疫方被研製出來後見到的第一縷曙光,想起了同伴們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時,人們沉痛而木然的笑……
及至此時,他才意識到,那段回憶早已如附骨之蛆般深深地烙進了他身體的每個角落,背光時,他們暗自蟄伏著,可一旦見了光,他們便會化作一頭兇獸,瘋狂地啃噬、撕咬著他。
很明顯,章寒英便是那縷光。
入仕前,老師曾對他說過,做官當不畏人言,守心如一,他將此話奉為圭臬,所以當那些石頭砸向他的時候,哪怕頭破血流,滿身髒汙,他都從未替自己辯解過一句。
他堅信自己能夠守住那顆光明心,可當一雙雙充滿仇恨的眼睛屢次朝他望來時,他始知自己也會感到疲倦,感到憤怒,感到不甘,感到委屈……
可這不是良臣該有的表現。
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抽身而出,逐漸疏遠了善意,淡漠了人情,直到他聽見那個聲音對他說——
“我們都是有情緒的人,被人誤解時,理所當然會感到心寒,可是姚大人,對於這些朝你惡言相向的人,你有過一句解釋嗎?你相信過他們嗎?”
午時一過,風雨驟停,赤烏便急著露出了頭,它似一個初生的孩子,勇敢且無畏,將光輝灑向大地。
唐瓔走出正堂,一陣穿堂風吹過,捲起她的袖袍。
秋陽下,她的背影被拉得細長,顯得清瘦而決然,恍惚間,廊道上傳來一句話——
“姚大人不相信他們,可我信,因為他們都是我要護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