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瓔點頭,目光有些不忍,“你也知道江臨家中拮據,度日已是艱難,並無餘錢延請名師,除府學夫子的日常授課外,私下裡全靠自學,若說他早幾年尚能勝你一籌,在封家為你尋遍名師,因材施教後,你們之間的差距也早就拉開了。”
她突然問封嗣:“鄉試前的最後一兩年,江臨可還曾將自己的筆記借給過你?”
封嗣囁嚅道: “去年開始便沒有了…”
唐瓔嘆了一口氣,“那便是了,從鄉學到縣學再到府學,維揚升貢艱難,年年如此,連你這樣轉益多師的貴族子弟都應接不暇,江臨這般天性庸碌的人,若僅憑自學,又如何能與你們爭?長此以往,你們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從去年開始,他恐怕連自己都顧不過來了...”
封嗣抿緊雙唇,想起故友生前對他的那些善舉,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江臨在自己尚有餘力時還能來幫你一把,可是你呢?”唐瓔定定地望著他,“在他進學遇到瓶頸時,不僅不去幫他,反而落井下石,生生奪了他的名次,讓他這些年的努力付諸東流。”
她微微喘息著,嗓音有些喑啞,“封嗣,你從未把他當過朋友,這些年他都只是你的工具人罷了。”
眼前的女子面色柔和,眸光清潤,可不知為何,封嗣竟從中看出了諷刺之意。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什麼都說不出口。
“枷刑的時辰快到了,我該走了。”
他立起身,微微踉蹌了幾下,背對著唐瓔,道了聲“章姑娘,多謝”,邁著虛浮的步子離開了。
望著封嗣遠去的背影,唐瓔心中升起一絲悵然。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方才的話說的重了些,封嗣若不把江臨當朋友,也不會在得知江臨的死和他舞弊有關的第一時間就上趕著承認罪行,更不會在枷號的前幾個時辰還要拖著病軀趕來為摯友超度。
她之所以那樣說,主要還是為了想讓封嗣知道,這世間也曾有人如此深切地關心過他,哪怕那個人已經走了,哪怕被家族遺棄的他,往後都要踽踽獨行了。
午時,丹曦漸盛,唐瓔吃過齋膳,方準備下山,忽然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竹青色衣袍,身型矮小,手背在身後,走路時還佝僂著身體,在人群中十分打眼。他這身姿,若不看正面,活像一個年過半百的小老頭。
“田利芳?”唐瓔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那人轉過頭來,眉毛細長,眯眯眼,笑的時候眼睛夾成了一條縫,約莫二十歲上下。他見了唐瓔,驚異道:“喲!唐姑娘!”
唐瓔環視四周,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小點聲。
“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田利芳見她頗為謹慎,也壓低了聲音:“哦,我祖母頭疾犯了,久病難愈啊。”
他嘆了口氣,“唉...如今她年紀上來了,想來也沒幾年可活了。”說著說著,臉上不禁流出一絲鬱結之感,“不是快過年了嘛,我便想著來拜拜藥王菩薩,讓她少受些苦,即使要走也走的輕鬆些。”
說完自己的事,他又問她:“你呢?我記得你早些年不是嫁去建安城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田利芳這人,唐瓔還未出閣就認識了。當時章公罹患痴症,她遍尋名醫,亦跟著學了不少本事。她遇見田利芳時才十二歲,還在一個姓龍的杏林妙手那裡當學徒,因著她年輕,時常被那龍大夫當成抓藥的雜役使。
“姑娘,川穹、白芍、當歸、生地、防風、紅花各稱一些。”
那時的田利芳還是個十歲的小屁孩,穿著一身打了舊補丁的衣裳,頭上的帽子都破了洞,一雙眼睛細得像是沒睜開,聲音奶乎乎的,“我祖母病了,我來抓藥。”
唐瓔給他抓藥時,無意間從他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田利芳五歲時,父母染了虜瘡【1】死了,家中僅剩一個耳順之間的老人相依為命,那老人就是他的祖母,他是由祖母一手帶大的,祖孫二人感情十分深厚。
她憐他家境貧寒,又想起家中祖父的病症,心一軟就幫他把藥錢墊了。田利芳對此很是感恩,一連記了好幾年,時常會送些自制的九連環、玲瓏鎖之類的物什給她,一來二去,兩人也漸漸熟絡起來。
兩人的好友關系一直持續到唐瓔出嫁前,那幾日田老夫人病重,田利芳忙著侍疾,根本無暇顧及她這邊,兩人就此斷了聯系,直到她去了靈桑寺才偶然從施主們的閑談中得知,他所推行的耕作之法深得官府賞識,極高地提升了江南地區洪災後的的糧食産量。因著此事,朝廷本欲嘉獎,奈何田利芳此人一心只愛琵琶,不想做官,便婉拒了朝廷的好意。
兩人一別數年,再見時都驚喜不已。田利芳只知她嫁去了建安,卻不知她嫁給了何人,更不知她在靈桑寺做了兩年的尼姑。
見到昔日老友,唐瓔亦是感概萬千,她笑了笑:“我和離了。”
“啊,抱歉抱歉。”田利芳一臉歉然,顯然覺得自己方才的話冒犯了她,“我不知你如今…”
“我如今好著呢,不瞞你說,翌日起我就要入朝為官了。”唐瓔打斷他,走上前提議道:“我聽說當年的杏林妙手龍大夫如今在太醫院當差,你若願意,不如帶老夫人上建安瞧瞧,說不定能找到根治之法呢。”
田利芳有些猶豫, “聽說太醫院一般只為宮裡的貴人看診,我若想求診,就勢必要做出一番成績,得到皇上的賞識。”他頓了頓,“聽說官場水深得很,不好混啊…”
“這倒無妨。”唐瓔一聽有戲,笑著安慰道:“我此行要去的地方就是都察院。禦史有監察百官之職,往後你若是被誰為難了,我替你參他一本。”
“你竟要去做禦史?!”田利芳聽言十分驚訝,“這可是個走到哪兒都不受待見的差事啊。”
“只要你不做壞事,怕什麼。”
“說的也是。”他笑了笑,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我也正在考慮這事兒呢。前幾日恰巧有個孌童模樣的男子來找我,自稱是天子的差使,那孌童一上來就說我能力出眾,想讓我為朝廷效力,還許了我工部主事一職。我本無心官場,可又不得不顧及家中祖母的病情,正猶豫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