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裡讀書的雖都是官宦子弟,但也不是沒有家貧的了,朝堂上也總不能人人皆著朱紫,有些學子只是小官小吏之子,還有些更是遠調的邊關武將之子,他們家中要維繫汴京城和國子監中的開銷實在很難。以往,姚博士便常招寒門學子至家中來,不僅花心思提點學問,遇著一時囊中羞澀、衣食有缺的亦多加接濟。姚家的清貧也與此有關。
與朱炳胡折騰學生的嚴厲截然不同,姚博士面上雖嚴,心裡卻最是疼愛學生的人。
有件事便在國子監流傳甚廣。早年,姚博士有個在潭州老家當縣學教諭時教過幾年的寒門學生,名叫江淮。此人進士及第後在戶部候缺數年,卻四處碰壁也無答覆,只叫等著。姚博士聽聞他的遭遇後,便舍下臉面,連夜修書與戶部主事說起這事——那主事是他同榜同科的同年,還算能說得上話。
姚博士是經學博士,學問淵博、文辭極美,但那封舉薦學生的信,卻寫得言詞質樸而懇切:“江淮其人學問紮實,人勤懇好學、秉性剛直,實乃可造之材。伏望大人撥冗當面考較。倘或覺其不堪大用,也盼大人不吝珠玉,對其明示短處,俾其知所進益,莫叫青年人於京師枯等虛擲光陰。
姚啟釗頓首拜謝”
那位戶部主事見了信,心中感念,果然召其問策,觀其品貌後竟真的薦他外放雲州為同知,官牒批下來後,還將這封信留給他,說道:“你有一個很好的老師,日後不要忘了他的恩情,要做個為國為民的好官。”
臨行前,江淮特意來拜別姚博士,重重磕頭後,牽驢孤身上任。
三年前,遼國險些遭金國所滅,遼金宋三國的平衡也被打破了,唇亡齒寒,若叫金人吞併遼國,他們實力大增,接下來必將滅宋!官家此時也顧不上昔日遼宋兩國恩怨,不得不出兵“抗金援遼”。
燕雲十六州接連燃起烽火。
這一仗打了兩年,第二年冬天戰事不利,雲州戍守的重兵剛被調往支援陣前,城外便出現了數不盡的金人騎兵圍城。
雲州知府嚇得卷財逃跑,江淮身為同知,不得不以文臣之身親率雲州百姓死守孤城,守到最後彈盡糧絕,他連城中老弱婦孺都動員起來,鍋鏟扁擔板凳鋤頭都成了武器。就這樣,千瘡百孔的雲州終於撐到嶽將軍回援,但解了雲州之圍前一夜,江淮便因勞累過度而猝亡在城頭,死前,他還不知援軍將至,向左右留下最後一句話是:“死守,不降。”[注]
遺物,不過兩套補丁疊補丁的官袍,碎銀幾兩,還有姚博士當年為他向戶部求情舉薦的書信。
這事兒傳回汴京,官民皆哭。
幸好最後這仗打贏了,金人被趕回大漠以北,遼國雖保住了卻元氣大傷,割了六州給金國,又割中京道成州、宜州、錦州等六州給大宋,並要向大宋供歲幣10萬兩,這些年邊關總算又安穩下來。
對於江淮的事蹟,林維明與程書鈞都感同身受,他們二人家境也是平平,以前他們倆便是姚家常客。
尤其是程書鈞。
他爹正是武官,多年前曾隨郗老將軍在秦州平羌人之亂,程父作戰勇猛,身陷重圍仍死戰不退,戰至最後,身中數箭仍以刀拄地屹立不倒。戰事勝利後,郗老將軍便替他親書上表,為他追封了雲麾將軍的虛銜,並懇求官家准許其子程書鈞還留在國子監讀書。
官家聽聞程父事蹟便給程家遺孤在國子監夾巷賞賜了一間小宅,程娘子也得以在夾巷開裁縫鋪度日,但孤兒寡母要供養一個讀書人,靠朝廷給的撫卹金和裁縫鋪的收入仍捉襟見肘。
或許是知曉阿孃掙銀錢不容易,程書鈞讀書勤勉又很節儉,筆寫禿了,便將禿筆擱在油燈上燎一燎毛再寫,少年心事藏得嚴實,這樣的事他也從不告訴旁人。但姚博士卻從他課業的筆跡裡窺見了端倪。在為他詳細批註、遞還所寫的卷子之後,卷裡便夾著好幾支新的紫竹狼毫雞距筆,筆桿上還刻著“知君志不小,一舉凌鴻鵠”。
林維明則是沾了自家那天才小叔的光——他那位名動京華的小叔林聞安是姚博士的第一批學生,或許也是因此,林維明他爹也把他往姚博士家裡塞,希望能得到這位神通名師的指點。
他便也常去姚家蹭課,即便他資質平平,又是個坐不住的急躁性子,但姚博士也只會斥責他讀書不盡心、落筆浮躁,從來不會如孟博遠他爹一般,說什麼:“你瞧瞧你,你小叔當年如何如何”。
反倒,他會一臉嚴肅地對他說:“人生在勤,不索何獲?這世上從沒有白讀的書,怕只怕你空懷壯志又不思進取,既痛恨自己又溺於安逸,少年易老學難成啊,你得讀書!不許拖延了,勿謂來日方長,今日即是讀書時!”
一句驚醒夢中人,從此,林維明竟真的“嘗試”認真讀起書來。但他沒什麼毅力,每每懈怠荒廢幾日又會詐屍般痛斥自己墮落開始勤學,勤學兩日乏了便又墮落,如此迴圈往復,至今在學齋裡四書六藝都是中不溜,既趕不上程書鈞這樣名列前茅的,又比孟博遠這常年墊底的好些。
哎,他也時常想,或許他這般天資平平之人,掙扎也無用,不如別想著匡扶社稷了,還是隻求溫飽安逸,只要康健快活,即便庸碌一生也罷了。
猛一見到姚小娘子,倒勾起了他對往事的記憶,又想起姚博士往日的勉勵,林維明還是不甘心,又又又開始在心中暗暗發誓:“明日我定要頭懸梁錐刺股,學他個囊螢映雪、鑿壁偷光、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從今日起,連續三月,我都決不在堂上偷看書局裡新出的話本子了!若有違此誓…便…便罰我日後蹲茅坑屙不出屎來!”
發完誓,他又有些心虛,信不過自己。
林維明想了想,又加上條件:“只一回就好……”
程書鈞不知林維明頭腦跳脫已經飄遠,他眼眸越過姚小娘子,望向姚家半掩的門扉,心中極不是滋味。
姚博士因中風在醫館裡躺著時,程書鈞與孟林二人便日日去探他,待得老先生挪回自家宅院調養,因著內宅有未出閣的姚小娘子,他們倒不好再隨意進出。便每日只在門外問安,哪怕聽照料老先生的侄媳伍嬸子說一句“轉好了,今日多進了半碗粥”,都覺雲開月明一般。
沒想到今兒竟見姚小娘子在門前守著小爐賣茶滷雞子兒。
一枚雞子兒三文錢,她一日掙的只怕還沒有國子監甲舍、乙舍那些高官權貴之子一支筆、一方硯貴。
說起來,她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