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小姐也跟他相似年紀,年老色衰,但兩個人碰在一起,仍然覺得似乎年少,傳信講一些少年之間才講的肉麻話,心底話。
後來那個官傳出去的信不知道怎麼到了別人手裡,寫的東西在坊間傳得正熱,流言蜚語傳回來,他便跳河自盡了。
那位小姐雖然未曾跟他有過越軌之舉,但也因此遭人非議,沒過多久,也跳河死了。
這是一樁軼事,也據說是個真事,後面還傳出來說每年七夕,許多人都看到他二人跳的那條河裡現身一男一女兩個鬼魂,再後來,河裡面剛好出現兩條很大的錦鯉,又傳是他二人重新投的魚胎。
這個故事並沒什麼奇特的地方,聽到這裡,我也跟茶館裡許多人一樣,笑了兩聲,覺得無稽——茶館裡的說書人往往都喜歡把“這是一件真事”話在前頭,然而真事聽起來並沒有那麼出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摻在一起講,往往是如此。
我當時覺得這件事假的部分多,現在突然想起來,又覺得真得不能再真。
再過個幾十年,我已經是臉上皺巴巴的半個老頭,再見他,也難料不會跟如今一樣,忘了一切,仍覺時光年少,恰好糊塗。
小園幽徑,落花塵泥,鳥兒啁啾,湊了一幅美景,我邊走邊跟林承之閑聊指點一些有的沒的東西,不知過去多少時間,總算是等來丫鬟提醒要上菜了。
我大松一口氣。
總算是拖得他沒法再聊那支箭的事。
我便佯作意猶未盡又心滿意足地領他去了前廳。一落座,本王便為他介紹種種菜色,斟酒夾菜,他幾次想提那箭的事,都被本王一杯酒擋了回去,如此,酒過三巡,我已有些頭昏腦脹,臉皮發燙了。
想來他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可正如先前那般,以己度人,總是紕漏百出。
吃完飯,我二人又一同去花園漫步,待丫鬟都離遠了,林承之方啟口對我道:“晉王殿下,晏副將已將事情都交待給下官了。”
晚風甚涼,照我腦門一吹,令我酒醒三分,側首去看他,卻見月光之下,他雙眸泠泠生光,似無半點醉意。
“林左少卿……”
“晉王殿下,下官公務繁忙,每日為那些案牘官司奔走已耗盡心力,殿下要尋開心,且換個人選吧。”
本王的酒醒了一半。
心也涼了一半。
他的言外之意,我聽得清楚明白,若我識趣一些,體貼一些,此時應當賠罪道歉,再作上保證,以全這最後的體面。可我對他,何嘗有過識趣?往日種種,今日幕幕,全是我的強求,他的妥協。
“子湛,”一瞬間,我的膽子驀然又大了,“你真要與我疏遠至此嗎?”
林承之閉上眼,臉上似已疲累至極。
“殿下,下官不知你在說什麼。”
“子湛,我究竟哪裡做得不對,要惹你這樣冷眼相待。”
所謂酒壯慫人膽,本王心中諸多委屈,今日被這酒砸破了個口子,源源不斷地要湧出來。
“你若怪我沒告訴你身份,我被急昭回宮,與你留了字條,是要與你坦白,你卻沒來。你若怪我收了惜夢荷包,我對她並無半分男女之情,是我不知吳州風俗,也已與你告罪。你若是擔心我洩露你身份……我段景燁對天起誓,若我將此事——”
“殿下!”林承之將我打斷,安靜片刻,語氣沉緩,“殿下沒有錯,是下官的錯。一切都是下官的錯,殿下寬宏大量,且恕下官不敬大罪,下官從今往後,再也不來打攪殿下。”
他這豈是告罪,分明是怪罪。他要將我這礙事之人從他眼前挪開,從今往後,他是前途無量的林左少卿,我這不學無術的閑散皇子,與他八竿子再打不著。
“子湛……”
“天色不早,殿下早些休息罷。”林承之朝我拱手,“下官告辭。”
“子湛!”
我再喚兩聲,他腳步不停,轉眼就要消失在層疊花木之間。方才灌進的酒終於將我腦子燒昏了頭,我禁不住脫口道:“祁子湛,本王待你何種心思,你真當不知嗎?!”
林承之腳步一頓,身形似乎僵住。
夜涼如水,萬物寂靜。
本王一雙醉眼,於芳叢樹蔭中,瞥見他漸漸收緊的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