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等到上茶,他吐息已不複方才急促,風兒也涼,吹這麼陣,將我腦中那些繁雜之事都吹至了腦外。只在這麼一會,本王的心便又澄淨了。
“……發現這箭卻是出自神武營,下官拿著箭前去問詢,那箭上刻著的記號,乃是神武營一位姓晏的副將所有……”
我裝作聽得認真,不時點頭,聽到此刻,心頭隱隱有了不妙的預感,抬起頭,卻見他一雙清亮眼眸直勾勾將我看住。我心頭一抖,恍然間覺得我是那深山老林裡鑽出來的妖怪,正學著人樣,就被牛鼻子老道的照妖寶鏡逼得現了原形。
一開始我本打算拿真箭給他去查,後來這事拖著拖著,腦子裡面計量又多了起來。我擔心他真查出來什麼,卷進一些連我也左右不了的事情。前一天林承之約我吃飯,當晚我便找晏載幫忙尋了支箭——要是叫我府上的人去買,查到哪家鋪子賣出去的,很快便露餡。那晚叫那幾個抬轎子過來問話,也是裝模作樣,顯得更真。
該死的晏載,讓他隨便給我尋支箭來,他怎偏尋了個有記號的……
罷,也怪本王當時心急,沒仔細著看……
這天底下的事有時候就是這樣奇怪,預備得越久,各種細枝末節都注意到,反而最後容易捅個不尋常的大簍子。
“下官便又去問那位晏副將……”
“林左少卿!”我指著天邊那一輪緩緩正墜的紅日,“日頭不早,辛苦你來本王府上一趟,不若用過晚膳再走吧。”
林承之於是止住話,面上露出一絲豫色。
本王趕緊又道:“林左少卿為本王的事情奔波勞累,本王還未謝過林左少卿什麼,今夜本王備了好酒好菜……”
我邊說邊用餘光看他神情,見他依然猶豫,便轉了話鋒,一臉正色。
“林左少卿近來炙手可熱,莫不是今晚還有別的約要赴,故而瞧不上本王這冷清之地吧?”
我跟著賀櫟山糊塗做樂,也學得兩招威逼利誘亂扣帽子。
林承之果真應付不來這般胡攪蠻纏,道說不敢,跟著本王一同往前廳而去了。飯這會兒還沒有預備好,我便帶著他在我這大園子裡繞圈,左右他也不識得路。猶記我剛搬進這宅子時,也時常在這小徑芳叢中迷失了來去。可本王是本王,他是他,以己度人,總是紕漏百出。
走了約莫一刻,林承之便沖我道:“殿下,下官記得這條路適才已經走過了。”
我心頭一緊,面上卻如常,左右看看,佯作恍然:“哎呀,怎麼又走回來了。”
林承之彷彿是沒看出來,順著我的話道:“是啊,怎麼又走回來了。”
“哎,這花花草草太多,點綴著倒是好看,就是遮了視線,總是叫本王在這園中迷了方向。”
我隨口敷衍兩句,卻遲遲未見他搭話,遂轉過頭去,但見林承之目光鎖在一盆紫色的花上,神色古怪。
“殿下府上,名花異草倒是不少。”
我望著那花琢磨一陣,沒琢磨出名堂。
“這花,莫非還有什麼來頭?”
“殿下養在府上,卻不知這花的來歷?”
他這一句說得隨意,可跟他說話,我是從來不敢隨意。他這一問,我若老實答不知道,豈非是顯得我回京之後不學無術,還愛附庸風雅?我冥思苦想,對著那花左看右看,總算能應付兩句。
“本王記得,這花是安王送來的,”花的來歷不知道,花怎麼來的我倒是想起來了,但不敢多說,於是往別的地方打岔,“林左少卿別看賀櫟山一天招貓逗狗的,實則他是個愛花之人,康王那園子,也是賀櫟山找認識的人來替他打點的。”
林承之點點頭,沒多說什麼。隨本王走了兩步,他才又開口道:“聽起來,殿下似乎與安王關系很好?”
我一時又不敢答話了。
他問我跟賀櫟山的關系,是順嘴一問,還是想打探什麼?眾所周知,賀櫟山是這臨安城中最大的紈絝。我若跟他關系太近,會否顯得我這人也是無端荒唐……
“少時一塊在國子監念過書,那時天天裹作一團……”說著,我便用餘光打探林承之神情,果真見他臉色微變,趕緊懸崖勒馬,“後來我去了吳州,就沒怎麼與他聯絡了。”
抬頭再看,他神色稍緩,我長舒口氣,接著瞎編:“再回臨安,自然是生疏了。”
我扼腕作痛心疾首狀:“實則本王從前也勸過他不少,可他還是那副樣,日日笙歌,花叢作樂,本王也不好此道,遂與他少有來往……”
這回再瞥,他唇角竟帶著笑。一時之間,不知他是笑安王,還是笑本王……
忽然一陣涼風吹來,我霎時之間再醒過來,抬頭看天邊綺紅,覺得自己好像真是妖精下了山,人面前是一個樣子,道士面前又是一個樣子。
從前我在茶館裡聽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官,已經到五十的年紀,是個頂好的清官,為人威嚴端正,做了很多善事好事,很得當地百姓愛戴。他少年時候結了親,後面家道中落,結親的小姐便許了別的人家,幾十年過去,他也已經是有妻有子,結果上天作弄,叫他又遇見了從前喜歡的那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