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爺,您不買了嗎?”嚴勝跟在我後頭問。
“不買了。”
嚴勝低頭揣摩一陣,猜測道:“是沒瞧見精品嗎?”
“嗯。”我抬頭看天,道,“許是被人買走了吧。”
一路走回去,又要穿許多街巷,我已不像來時那般著急,緩緩地踱著步子,看看雜耍,看看吳州特色的吃食。
有踩著高蹺遊街的,兩邊是圍觀的看客,一面驚嘆一面跟著走。
有舞獅子的。兩人扮獅,一人扮獅頭,另一人扮獅身和後腳,旁邊有人在敲鑼鼓。獅子一靜一動皆由鑼鼓聲相引,一會翻滾,一會搖尾巴,一會撲,一會跌,演出喜、怒、醒、臥、嬉等各種形態,每變換一次形態,圍著的人都會拍掌叫好。
再過一條街,鑼聲、笑聲、高呼聲都不見了,卻仍有一群人將一處地方圍住,人頭攢動肩踵相接。
我生了幾分好奇,湊近幾步,只見圍成的大圓中站著幾個壯漢,一人躺著,另幾人正合抬著一塊上百斤的大石板壓在躺著的人身上,那人鼓著胸口,牙齒相合,面色卻很從容。人群中有不信的,一個個上去抬石頭,沒一個能抬得動,只得回去接著看,看大錘落下,石頭崩裂,底下壓著的人毫發無損的站起來拍拍衣裳,四處走動收取賞錢。
我投完一塊碎銀,稀奇問嚴勝:“依你看,那石頭是真是假?”
聽賀櫟山說,有許多街頭耍雜耍的,都會給錢給人扮演觀眾,一是製造熱鬧,將人群吸引而來,二是給一些要表演的把戲當託。
“是真的。”嚴勝湊到我耳邊小聲道,“不過這石頭越重,砸下來蹦得越快,人反而沒什麼事。外行人沒練過,看不出門道。但這把戲最關鍵的不是底下躺著那人,是拎錘子的人,角度、力度都不能差。我小時候跟我哥上街演這個,就不小心……”
我正期待著他的下文,嚴勝卻住了嘴,不由得追問道:“不小心什麼?”
“不小心……將錘子砸歪了,人都哄散光了不說,回去還……還被我哥追著打。” 嚴勝支支吾吾道完,嘆了一口氣,“小時候家裡窮,只能跟人學這些……討口飯吃,都是……下九流的行當,從來沒說給別人聽過,方才不小心說漏了嘴,叫三少爺笑話了。不過您可千萬別跟營裡的人,尤其是將……老爺講啊。”
看他這體量,這一身的腱子肉,完全想不到小時候被追著打是什麼模樣。
我點頭算作答應,順嘴一問:“你哥常打你嗎?”
嚴勝點了頭,忽然,又搖了搖頭。
“他比我大幾歲,打我我只能躲,一躲就打得更兇,小時候做錯了事,不怕我娘打我,就怕他打我,不過大了就沒打過了。”
我見他神情失落,打趣道:“你現在這樣,他估計也打不過你。”
我抬腳離開人群。嚴勝跟在我身後,邊走邊道:“他現在要是能打我,我一定不會躲,也不會還手。”
這話說得奇怪,我腳步停下來,轉頭看他。
“大概七八年前的事吧,鬧饑荒,許多人家裡都揭不開鍋了,也沒人上街看什麼雜耍了,大夥都餓著……我哥出去討飯,幾天才討回一個饅頭,貼身藏著,遮遮掩掩地回了家——他雖然是我哥,但那時年紀也不大,要是回村被人發現帶了吃的,肯定搶不過他們……”
嚴勝聲音緩下來。
“我現在都記得那個饅頭的味道,幹巴巴的,甜味,汗餿味……那會不懂事,聽我哥說他在外頭吃過了,一口氣就,就把整個饅頭都吞了。後來……”
“後來就只活下了我一個。”
人潮百戲,幻出一張熱鬧歡喜的皮,揭開一瞧,芸芸眾生,又各有各的苦。
饑荒、洪澇這樣的事我只在書上見過,寥寥幾筆,幾年災情,死了多少人,流民多少,總覺得很遠,如今聽他一說,心裡便有一些別樣的滋味——突然之間我便又想起了祁桁,他想要做官,是因為見了許多這樣的事嗎?
他是因為這天下謀生不易,才想要看那些技藝之書,旁門左道的行當,瞭解這些人的生活,平日裡獨做這些能不能果腹嗎?
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天已經快要黑了。時辰不算晚,只是冬日的下午總是短暫。
我的心沉著,腳步也沉著、拖沓著。轉過一個街角,聞到一陣烤鴨的香氣,正預備去吃個晚飯,走了兩步,忽然瞥見著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站在成片的花燈之下,正跟賣花燈的老闆說著什麼。
我這顆沉著、拖沓著的心,霎時如枯木逢春一般,又生機勃勃了。
剛準備打個招呼,沒想祁桁抬頭一眼看見了我,驚訝中竟比我還欣喜,連忙跟我招手。我飄飄然走了兩步過去,聽得他道:
“竟然在這遇見了你,快,幫我一起把這些花燈抱回書局。”
“你竟然把整個鋪子的花燈都包了?”
我驚愣地幫他收拾著鋪子上的花燈,有兔子燈、六角燈、葫蘆燈、花球燈、荷花燈、天燈……
那賣花燈的婦人做了這麼大筆生意,數著銀子笑得合不攏嘴。幸而他買空的那家鋪子不算大,我、祁桁連同嚴勝三個人一起,搬了大約兩三個來回,終於把花燈都抱回了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