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宮殿的道路必經主街昌平大街。
正值上朝的時間,途中就難免會接二連三的遇見其他坐車上朝的同僚。不過在京為官兩年時間裡,陳今昭與其他官員交集不多,所以饒是遇見其他臣僚也是各走各的,並不會特意停下幾多寒暄。
趕車的長庚小心瞄著各家車馬標記,若遇見高官府邸的,就趕緊將騾車朝邊上讓讓,並壓低聲告訴坐在騾車內的陳今昭,告訴說是誰誰家的車馬。
陳今昭記下,分析著尚存活的這些臣僚都出自哪些府邸、陣營,偶爾竟也聽見幾個家住西街的高官名字。
正兀自思忖之時,突然騾車停了,外頭傳來長庚難掩雀躍的聲音,“少爺,是鹿編修!”
鹿衡玉!陳今昭雙眸一亮,探手趕緊掀開車簾朝外觀望,很快就見到了不遠處停靠的鹿府馬車,從車裡跳下個人,扶了官帽三兩步朝她破騾車方向跑來。
“勞煩讓讓。”等長庚朝側讓出地方,鹿衡玉雙手撐著車轅跳了上來。
長庚幾分感慨:“再次見到鹿編修,真好。”
鹿衡玉長嘆道:“誰說不是,還以為當日宮門前一別,會是最後一面了。”
陳今昭將鹿衡玉請進車廂,對方甫一進來,就真心感嘆:“陳今昭,我在那街邊等了你不短時辰,差點以為你不走運做了那刀下亡魂。你可是害我在街邊傷感了好一會。”
倒了杯溫茶遞過去,陳今昭道:“果真,你是從不會往好處來想我,難道就不能是我太走運,逃出了京師?”
“憑你?再加這輛破騾車?”
“鹿編修倒是有寶馬香車。”
兩人習慣性互懟完,相視一眼,齊齊苦中作樂的笑了。
不過不得不說,能活著再逢故人,還是讓人慶幸欣喜的,尤其是這等前路未卜、生死難料的時刻,能與故人似從前般輕鬆言語幾句,更覺來之不易分外讓人感懷。
說起她與鹿衡玉,也算淵源頗深。他們同年科考取士,又同年在殿試上被先皇相中,以末流成績之姿齊齊被先皇破格欽點成了探花、榜眼。然後他們兩個名不副實的一甲,就與實至名歸的狀元沈硯,被先皇金口玉言為太初三傑,成了點綴先皇政治生涯的微末一筆。
之後又同被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編修官位,同在翰林院入職共事,同被沈狀元排斥、被同僚排擠、被上峰不喜……或許是同病相憐,兩年共事下來,本互看對方不順眼的兩人竟漸漸惺惺相惜起來,倒也處出幾分真友誼。
政治場上從來兇險,別說錯一步哪怕錯句話就可能會萬劫不復,兩年共事生涯足矣他們摸透對方的脾性一二,遂也敢在對方面前吐出幾分真言,排解些難為外人道也的苦悶。
譬如現在,兩人在過了之前寒暄階段後,就悵然憂懼的低聲談起現在時局。
“西街事情可知?”
“如何不知,外頭已瘋傳,兗王馬踏西街,天街踏盡公卿骨。”陳今昭撩開車簾往外頭看了眼,放下後壓了嗓音,“傳言應有誇大其實成分,今早已遇見了不少活著的西街公卿。”
鹿衡玉外祖家豪富,有錢財開道,情報來得自然多些。他迅速湊近,低聲如實相告:“整條街不盡實,半天街足有。”單手做了砍殺的手勢,“國舅公府、鄭國公府、廣平伯爵府、平陽侯府、以及劉閣老府都被殺盡了,連婦孺都一個未留!還有幾家被抄了家,全家老小被押在天牢裡關著,不知會是個什麼章程。”
陳今昭低眸聽著,聽至最後,有種果然如此之感。
眼皮一抬,與鹿衡玉對視一眼,隨即兩人便心照不宣的移開目光。
為官這兩年,他們二人沒少被上峰刁難,去文淵閣與皇史宬整理那些浩如煙海的繁雜史冊。他們二人記憶力皆不差,自是記得文帝駕崩前的一段史料裡,有段文帝臨終託付宗廟社稷於先皇的相關記載,當時的見證大臣恰是被誅盡的五家公卿。
單拎這一段可能也說明不了什麼,可關鍵是景和二十九年,也就是先帝登基的那一年,恰是元妃殉葬的那一年。
而元妃,就是當今兗王的母妃。
對於這段史實,史官以褒獎筆墨來敘述,帝妃恩愛情長,元妃不忍文帝地下孤單,自願隨帝而去。傳入民間,很長時間都被引為一段佳話。
當年她與鹿衡玉對於這段史實就有過隱晦的猜測,不過涉及皇家秘辛,到底是諱莫如深,不敢深想下去。放在如今五府被兗王誅盡的既定事實上,回頭再看,很容易就抽絲剝繭析出些旁的東西。
有子妃嬪,自願殉葬?
死後依舊以妃位入殮,而非被追封一級?
文帝親定寵妃之子封號為兗,就藩之地卻為荒涼西北?
大行皇帝駕崩,兗王即刻就藩,竟連喪儀都等不及參與?
掩蓋華麗表象下的很多東西便不容推敲。
顯然,當年的元妃,是被殉葬,而當年的兗王,也是被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