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鬆了口氣,說:“本宮是六宮之主,當然要多對你們留心一些,只是宮裡嬪妃多,難免有不周到的時候,你不要介意才是。本宮與你相識雖晚,卻也知道你心性正直,伶俐通透。”她在穆晏清身旁坐下來,突然泛起幾分悵惘,接著說:“宮裡的女人,哪個不為了聖恩而殫精竭慮?你倒是不見得在這此事下功夫。既然日子漫長寂寥,若彼此之間不多一份關懷與信任,這日子就更難熬了。”
穆晏清忽地悟過來,皇後所說的通透,豈不也是自己?美貌多才的妃子比比皆是,個個都能為了爭奪寵愛去使出渾身解數,而只有皇後,是正妻,更是六宮典範,尋常嬪妃所爭的,她似乎不需要去爭,卻也不可以去爭。
夫君來與不來,笑與不笑,不在於皇後如何做,全在於他一時的喜樂。
蟬鳴蛙叫,蜻蜓在低飛盤旋,種種聒噪夾在燥熱的微風中更加遲遲不散,連牆角處剛長出來的嫩草都好似被這股沉悶壓著,遲遲沒有迎著豔陽而上。
顧甯川看到穆晏清終於走出景仁宮,身後還跟著拎了食盒的採蓮,說:“看來,皇後娘娘賞的糕點,夠主子好好享用一下午了。”
穆晏清領著他們走到一旁,正色道:“不,皇後這個食盒恰好助我一臂之力。我不和她們一起去探望太子,是想趁她們都有事忙,去見一個人。”
顧甯川眉心一擰,直覺到什麼東西。
“小川,你先回宮,若是驍嬪早回來問起,只說我悶得慌出去走走,你照常陪她練功就是。採蓮,你和我去一趟辛者庫,我想我們一直找的那位餘公公,就在那裡。”
顧甯川立即說:“不,主子,辛者庫服役的人都是戴罪之身,我從前待過一段時日,裡頭什麼人都有。採蓮回去,我跟你走。”
“不,”穆晏清早就想得一清二楚,“我就是知道你從前待過,所以不能和你去。一來那裡的人容易認出你,這反而不好辦,二來,我……我不想你難受。”
裡面的人,說是豬狗不如都不為過,穆晏清思前想後,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小川再帶到那個灰色地帶。
顧甯川像被釘子釘住一樣,遲遲不願挪動腳步回去。
“我不會在那裡逗留多久,我的聰明,你還不相信嗎?”穆晏清笑了笑,“我只套問一些事情,馬上就回來,你回去等我就好。”
“好,”顧甯川嚴肅地點了點頭,“一個時辰後,若你還沒有回來,我就去辛者庫尋人。”
穆晏清反而驚奇地皺了皺眉,脫口而出:“你怎麼突然像個霸總?”
她把聽了新詞彙又有待解釋的顧甯川留在原地,瀟灑地走了。顧甯川沒有去糾結詞語的含義,也不在乎自己到底像個什麼,他只知道,這個遲遲沒有訊息的餘公公,突然就出現在辛者庫,還讓穆晏清知道了。
就如戰場上隱匿了許久的敵人,遍尋無果,到再次忽然出現時,通常都是一個原因——誘人深入。
穆晏清一路上就將頭上的釵飾卸下一些,乍看之下,就如某位娘娘宮裡的大宮女。而靠著食盒那獨一無二的鳳飛錦雲雕紋,她很快就在不需明說來處的情況下,暢通無阻地走進了辛者庫,再塞上一把銀子,領事太監就笑眯眯地帶她找到了餘從。
二人正要答謝領事太監,這白發蒼蒼的老宮人卻堆著滿臉的笑意抬起手,止住穆晏清的話,說:“二位來於何處,所為何事,老奴一概不在意。宮裡頭最不缺的就是不可明說的人和事,今日給二位行個方便,二位若要真心致謝,權當沒見過老奴,也沒來過此地即可。老奴只提醒姑娘一樣,雖說進了辛者庫的人,十有八九是不能再豎著出去,但姑娘若想在此處解決什麼人和事,人來人往還要洗幹淨地方,想要毫無痕跡只怕是難,還望姑娘三思。”
穆晏清一時啞然,像是一口氣堵在胸口,愣愣地看著領事太監遠走。
採蓮低聲說:“主子,小川說得沒錯,這裡的人都粗鄙,說話也沒點教養,怎麼這麼揣摩人呢?您不要和這種人計較。”
哪裡是說話粗鄙的問題,正是這樣熟悉的陰陽怪氣,才讓穆晏清隱約覺得那老太監說的句句真實,“我只是覺得,他說的話裡好像有什麼重點是我需要把握的,可我又一時沒想明白。”
可是時間不多了,兩個衣著鮮麗的姑娘家不宜在這裡長留,餘從就在房間裡等著她了,可能只有這一次機會。
穆晏清讓採蓮在外面守著,猶豫再三,扣了扣門才走進去。
轉身而來的人如穆晏清所料,是一個清瘦又年輕的太監,個子不高,眉梢處有一道疤痕,神態和辛者庫裡的人如出一轍——盡是疲倦和虛弱。按照穆晏清的猜測,這位餘公公應該在事發前就認識原先的穆晏清,才能和她串通好一起栽贓姚既雲。
“餘公公?”穆晏清將他上下打量了一圈,作驚訝狀,“許久未見,公公真是讓我……險些認不出來了。”
餘從顯然對她的到來感到意外,說:“你來做什麼?看我如今的下場有多悽涼?哦不對,我應該稱呼一聲小主了,你早就飛上枝頭了。”
穆晏清立即分析出來,對方這樣冷嘲熱諷的臺詞,是不甘心自己成了有頭有臉的主子,而他卻要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見不到盼頭。
除了降低他心裡的排斥,將自己和他扯到一樣的高度外,模稜兩可的臺詞才能更好地繼續套話,對手如何解讀全憑他們自己腦補了。
她進入狀態,閤眼輕嘆,說:“你以為我想當這個小主?當上這個無人問津的答應,我有許多無奈,是別人都不知道的。”
餘從冷笑一聲,不知是要自嘲還是要笑穆晏清,說:“你說的也對,咱們同樣是為他設局,替他圓謊,結局如何,生死如何,全在他一念之間。”
穆晏清背對著餘從,突然聽到他提及第三者,就是那個設局之人,瞬時心裡一緊,接著道:“是啊,你也知道,我們這樣的螻蟻,生死全在於他,我沒有一天日子是好過的,生怕他哪一日想起來,就要了我的命。”
“怎麼會?”餘從毫不猶豫地說:“我本來就是他跟前無關緊要的奴才,經此一事,我的一人受罪遠離是非之地,換來家人的安逸,已經比在那裡伺候到老才離宮要好多了。而你,他晉了位分,就是要你日日都在姚妃面前出現,好讓姚妃永遠只遷怒你一人,他就摘得幹幹淨淨,不會讓姚妃對他起疑心了。”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沉,穆晏清站在這個破舊的小房間裡,能聽到外面的風藏在沉悶的境地裡,似乎蓄勢而發,又無從尋跡。
設局害了姚既雲,又不想讓她起疑,還能隨意控制了宮人的家人,頂著姚既雲的壓力晉升一個宮女,發落一個太監……有這樣的權利,數遍整個宮城,穆晏清數不出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