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木寧把程頌推到背風處，同時能照到陽光的地方，讓細碎的光影落在他的身上，端著機器找好位置，開啟鏡頭，找到錄制鍵。索尼fx3屬於高效能的電影機，能瞬時捕捉光影，呈現出的畫面比普通相機更細膩。
監視器裡，程頌背對著玻璃窗，身後是鬱郁蔥蔥的中式庭院，微風吹進窗戶，拂起淡黃色的窗紗，斑駁的光影落在蒼老脆弱的老人身上，徐木寧對這樣的畫面很滿意。
“那我拆信了。”他徵求程頌的同意，“錄制期間，您有任何不舒服可以隨時中止。”
程頌微微頷首：“好。”
徐木寧拿出木盒，按照時間順序取出第一封信，當著他的面拆開。
“這封信上寫著‘寄程頌’，時間落款於1996年4月。”徐木寧手有些抖，抽出裡面經過時間洗禮後發黃的一頁信紙，入眼便看見，信紙上面寫滿了藍色的字跡。
他深吸一口氣，從落筆的第一個字開始讀。
程頌：
見信如唔。
這四個字是你教我寫的，那時你給我解釋，說這四個字的意思是看到信就像見到本人，所以在給你寫這封信時，我先寫下了這四個字。
距離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十五年。我曾經說過我們以後老死不相往來，我做到了，心卻沒有做到。今天小寧出生了，我突然想起你，想給你寫一封信，用你教我認識的這些字。
我其實不清楚要給你寫點什麼，只是看著小寧，會想你是不是也有了自己的孫子？男娃還是女娃？幾歲了？淘不淘氣？小寧生下來就喜歡哭，鬧得他媽媽整夜睡不好，只有我抱著他才會安靜。
我想起在北京的那年，你說等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要是淘氣的話一定會揍他。現在想想，我們互相隱瞞了事實婚姻，犯了無法原諒的錯誤，不要再見面才是正確的選擇。
可是愛有什麼錯？
唉，現在來說這些，倒是像個笑話。
木梨硔比不上北京熱鬧，山裡沒人聽戲，我已經很久不唱了。
第一封信的內容到這裡戛然而止。
即使已經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徐木寧還是滿臉的驚愕。他抬頭看向程頌，老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無聲地流淚，眼淚打濕他低頭垂落的白發，悲傷、無助又脆弱不堪。
他匆匆回頭去看在場的程瞰和程念秀，兩個人的表情只能用五彩斑斕來形容。
“我……”徐木寧說不出話了。他以為兩個人的相遇是在各自結婚成家之前，但按照外婆的描述，是不是意味著，她跟程頌認識的時候，雙方已經各自有了家庭，所以，他們是——雙雙出軌了……
臺風過境，海嘯席捲，都比不上故事的真相帶給徐木寧的沖擊力度。
程瞰也有點震驚，但他比徐木寧知道的東西要多，因此第一個先冷靜下來。上個世紀的愛情，或多或少都帶著時代環境下的身不由己，程瞰清楚的，所以之前他爸跟他說完那些話後，他一直在思考爺爺要離婚的苦衷。
只是沒想到徐木寧的外婆第一封信寫得太直接，讓大家都沒有準備。
看他爺爺陷深陷無邊的悲傷與自責中，他站起來將手蓋在徐木寧的腦袋上輕輕揉了揉，才走過去抱住程頌：“爺爺，你還好嗎？”
眼淚糊滿程頌的臉，他搖著頭，斷斷續續道：“是我對不起你們，是我對不起所有人。”
程念秀跟過去，給他擦眼淚，拍背順氣，又匆匆找手機想要聯系醫生。程頌卻用力拉住她：“小秀，不用打，我沒事，你們坐回去。”
“我既然坐在這裡，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會全盤托出，因為人一死，再想說也說不出口了。”
程頌反複深呼吸，一點點調整心緒，壓下心口的悲傷。他盯著徐木寧看了很久很久，最後一次擦幹淨眼角殘留的眼淚，轉頭面向鏡頭，以一種冷然的姿態開口訴說。
“我們程家往上數三代是有名有姓的徽商，徽商落魄後，除了留在揚州的老宅子，剩下的只有根深蒂固的家族觀念，到了適婚年紀就會被安排結婚，可以理解為‘包辦婚姻’。我沒能倖免，七零年，我剛滿二十歲就跟程瞰的奶奶結了婚，前後生了兩個孩子，那些年全國各地都很窮，家裡的日子過得緊巴巴，我萌生了讀書參加高考改變命運的想法。”
“我準備了很久，終於在七七年如願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在這裡遇到了阿釵。鼎盛時期的徽商都有自己捧的徽戲班子，程家祖上有過，到我這一輩雖然早散得一幹二淨，但家裡人還是會唱兩句，族譜上也寫了兩頁曾經的輝煌歷史，我小時候翻到，對此念念不忘，而這正是促使我走進北京那家徽劇戲院的原因。”
“那些年聽戲是讀書學習之外最常見的娛樂活動，北京戲曲盛行，京劇、徽劇、崑曲等等百花齊放，我卻因為家族淵源，對徽劇有著莫名的親近，因此喜歡往徽劇戲院裡鑽。”
“我記得那是七七年的春天，戲院的門前有一棵歪脖子西府海棠，粉白的花開得燦爛。我和同學踏進那家戲院，坐在稀稀拉拉的看客裡等著演員粉墨登場。阿釵那個時候剛過二十，一雙眼睛又清又亮，穿著大紅的戲袍，戴著寶藍色的盔帽，上頭的珠翠輕輕地顫，一開口便唱，‘海島冰輪初轉騰，恰似明月照我身’，聲音又脆又媚。”
“只為在人群中看她一眼，那之後我連著很多天都去戲院。終是耐不住這顆心，在某天散場後，我在那株西府海棠下面等她換好衣服出來，然後說想跟她做朋友，年輕時初嘗歡喜，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動，即使被她拒絕很多次，還是一如既往地在樹下等她，她大概是被我感動，七七年的冬天，我們互相隱瞞彼此的婚姻，走到了一起。”
“所有的錯誤，就是從這裡開始。”
程頌整個人沉浸在回憶中，沒有繼續往下說了，恍惚中笑了一下，笑意有些悲苦。
“小寧，你拆第二封信吧。”程頌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