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慕就此評價:“提早過上退休生活,願世界善待我這個二旬老人。”
病情之外,她的情況也不比淩田好多少。現在呆的這家公司是她畢業之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簽了兩年的合同,就是這麼巧,很快就要到期。老闆已經跟她談過,怪她不誠實,也怕她在公司出事,寧願支付補償金,不會再跟她續約了。
“那你接下去準備怎麼辦?”淩田問,發現自己竟然也像辛勤那樣首先想到計劃。
艾慕手拉著欄杆,整個人朝後仰,閉眼站在陽光裡,說:“十二年之後,二十四歲的艾慕同學,終於,被疾病戰勝了。”
淩田不知道說什麼,擔憂地看著她。
艾慕卻睜開眼睛,轉頭笑對她道:“我開玩笑的,你放心吧。我當初學會計是我媽替我做的決定,那時候因為不喜歡,還跟她鬧過,現在才覺得她可能早就想到這一天了吧?她是資深老會計,退休之後在一家代記賬公司上班,說要是我失業了,就跟她一樣拿個袋子跑跑銀行、稅務局,替小微企業報稅、做賬。她慢慢把她的老客戶分給我,收入也還湊合。”
淩田稍感安慰,卻又不免悵惘。
艾慕的煩惱和要走的路似乎與她更相近,只因為她們得了同一種疾病。
不是那種會迅速惡化的絕症,而更像一場漫長的銼磨,伴隨一生,讓她們不得不提早幾十年過上養老生活,只為盡力延遲那個終點的到來,失明、心梗、截肢、尿毒症,各種醜陋且痛苦的死亡。
也正是因為得了這種疾病,很多事對她們來說都不可能了。比如網上說“人生一定要做的 100 件事”,山頂露營看星空,潛水去看海底,遇到一個心動的人,微醺之後與 ta 瘋狂接吻……哪怕原本不一定會去做,但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斷絕了這些可能,還是很難讓人接受。
那一瞬,她多希望自己最大的煩惱還是跟從前一樣,什麼加班多,什麼壓力大,信女願做一世牛馬,換胰島功能正常。
也許看出她的想法,艾慕沒再繼續負能量輸出。
兩人回到病房,拉起簾子,躲在那後面。艾慕掀起衣服,給淩田看手臂上戴的動態血糖儀和肚子上的胰島素泵,詳詳細細地告訴她去哪裡買最劃算,怎麼選型號,怎麼使用。還有不容易過敏的膠帶,護理針眼的藥膏,也都分享了連結給她,林林總總。
淩田感激艾慕的好意,但在腦中想象了一下,還是覺得自己很難忍受有兩根針一直紮在身體裡。而且,胰島素泵還需要用一個袋子固定在褲腰上,一旦戴上也就意味著要跟很多款式的衣服說再見了。
兩人正說著話,聽到窗外某處起了一陣喧鬧聲,相鄰病房有踢裡踏啦的腳步聲走出去看熱鬧。湯阿姨坐不住,也跟著去了。
過了一會兒,便聽見有人在走廊上議論:
“1544 床跳樓了!”
“啊?1544 床跳樓了?”
淩田聽見,也想問,我跳樓了?
她和艾慕靠到視窗往下看,從這個角度其實看不到出事地點,只見急診的醫生推著平車跑過來,而後又來了輛警車,停在住院部樓下的空地上。
直到湯阿姨回來,才給她和艾慕通報了最新訊息:“是前面住在 1544 的那個男小歪,不是轉去腎內了嘛,說不知道怎麼找到備餐間一扇窗是能開啟的,跳下去了。
“上禮拜他還住在這裡的時候,他姐姐來過,站在病房裡罵他,說他工作工作沒有,醫保醫保不買,還總是自暴自棄,不測血糖,不打針亂吃東西,一天天的就知道住在網咖裡打遊戲。每次都是搞到酮症酸中毒進醫院,好不容易花錢給他治好了,他出院還是老樣子,沒幾個月又進醫院。幾年時間為了給他治病,家裡已經花了小二十萬。父母都是打工的,沒能力再管他,姐姐才剛工作也管不起,現在聽說可能變成尿毒症,要透析、換腎,幾天時間沒人來看他,結果就……”
清潔工阿姨剛好進來拖地,搭腔說:“還好轉到腎內去了,這裡醫生護士沒責任。”
湯阿姨覺得沒那麼簡單,搖搖頭:“不好說,估計也得擔一點。”
……
辛勤走進病房的時候,淩田聽見聲音回頭,正遇上他的目光。
兩人眼中都是不安,讓她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也聽見走廊裡病人亂喊什麼 1544 跳樓,以為是她跳下去了,所以趕緊過來看看?
但其實他只是來給艾慕送出院小結和開的藥,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
他離開之前,艾慕問:“那件事,你們要擔責任嗎?”
辛勤搖搖頭,不確定是不用,還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