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田也靠著欄杆,看著風景聽,其實是有點意外的,艾慕突然這樣主動,說了這麼多話。但她隱隱能猜到她的意思,只是靜靜聽下去。
艾慕繼續說:“那幾年真是過得亂七八糟,一直到過了十四歲,兒科不能看了,轉到 a 醫附。那時候這裡有個專門做青少年糖尿病研究的顧醫生,找她看病的很多都是十幾歲的小孩。她很喜歡對患者說,這是一個很有可能在我們有生之年被攻克的疾病,還喜歡問他們以後大學考什麼專業,想不想學醫?雖然治療方案還是那樣,但我還真被她鼓舞起來,看了很多相關的書,自己用本子記血糖、飲食、運動,一點點找規律,還寫過一篇作文,題目叫作《糖尿病教會了我》,得了高分。”
艾慕站在那兒開始朗誦:“我是一個一型糖尿病患者,這個疾病從我十二歲起就陪伴著我,讓我在很小的年紀就體會到了生命的有限、健康的重要,明白要珍惜當下,也讓我早早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這一生要如何度過才有意義,答案只有一個,我將來要去做白衣天使,戰勝這個疾病,幫助別人也幫助自己!”
淩田聽出她語氣裡的自嘲,問:“所以後來你學了什麼專業?”
艾慕說:“會計。”
她笑了笑,而後解釋,“一個是因為分不夠學醫,得了這個病,很多時候你想努力都沒辦法努力,身體拖後腿。另一個也是因為很多志願根本不敢填,怕體檢通不過,雖然一般學校沒有明文規定說不招有糖尿病的,但誰敢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呢?
“後來上了大學,開始住校,那四年也過得亂七八糟。有時候覺得自己一定得好好的,有時候又徹底擺爛了,別人的青春這麼精彩,憑什麼我不行?甚至自己騙自己,就當沒這個病,不測血糖,不打針,吃吃喝喝真快樂。”
“後來呢?”淩田忽然也有這樣的企圖,也許,只是也許,奇跡會發生,不測,不想,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好了。
艾慕打碎她的幻想,公佈結果:“酮症酸中毒了唄。住院的時候查眼底,發現病變,又去眼科做手術。醫生說我還算幸運的,這麼作,眼睛還能治回來,腎也還沒出問題。”
盡管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淩田還是聽得替她擔心,問:“還是那個顧醫生?”
艾慕搖搖頭,說:“我只在她那兒看了很短一段時間,她早幾年就出國進修去了,後來看的是單峰。”
淩田:“……”
艾慕看她表情,笑了。
淩田也秒懂,總算找到合適的物件,把自己初診的經歷全說了。
艾慕聽得更加笑起來,說:“哈哈他也讓你去看 600 號……“
淩田抓住了“也”這個關鍵字,趕緊問:“他還讓別人去看 600 號了?”
艾慕說:“對啊,我有次去門診看病,正好撞上病人跟他吵架,一個女的月經不調想查下激素,他讓人退號去婦科。其實事情到這裡兩邊都有道理,但那女的已經排了一個多小時,說話有點急了。他開口就讓人去 600 號,說你這個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心理問題。”
淩田不知該嘆氣還是笑,但還真有點被安慰到。
艾慕又說:“其實,內分泌科專看一型的醫生很少的,一個是因為患者的數量確實少,得糖尿病的人裡面 90是二型。另一個理由更現實,一型的研究不容易出成果,它好像就是個華山一條路的病,打針打一輩子。不像二型,患者多,能做的課題也多,減重,改善性生活……”
淩田立刻想到單峰那張易拉寶,回頭朝那裡望了眼。
艾慕跟著看過去,會意道:“聽說是這裡創收最好的門診。”
淩田哈哈大笑。
笑完了,又覺得悵惘。
如此這般聽下來,她忽然明瞭,二型糖尿病是一種疾病,而一型更像是一種,殘疾。
她身體的一部分壞掉了,徹底地,永遠地。
艾慕看她,也是直到這時候才把自己找她聊天的真正意圖講出來:“剛才宣教的時候舉的例子都是控制得好的,但其實一塌糊塗的照樣很多很多,就比如我。你剛得這個病,可能我也應該像小新醫生一樣多鼓勵你。但是我還是想跟你說點別的,否則你遇到困難的時候會很崩潰,怪自己不中用,懷疑自己是不是沒做對,或者做得不夠好。”
“你不介意吧?”她轉頭看著淩田問。
淩田也看著她,搖搖頭。她不介意艾慕的喪氣話,只覺看到一個更真實版本的一型糖尿病患者的人生。
“還有,”艾慕又道,“你別聽單峰說的什麼酮症酸中毒了才來醫院,所以才沒別的辦法,其實哪怕發現得早,就像我,剛開始胰島素治療的時候,確實會恢複一部分功能。但老糖友都知道,管那個叫蜜月期,慢慢地還是會壞掉,最後還是會變成最典型的一型。所以真的,你不用為了這個遺憾,也別責怪自己。”
淩田聽著,忽然想哭,艾慕是真的懂。
相比艾慕,辛勤說得似乎太容易了,他把這個病當作遊戲裡的難關,給他們介紹其中規則,只是這遊戲裡的命是真的命,血條是真血條,gae over。
她知道他是好意,是在安慰他們,鼓勵他們。但他畢竟是一個局外人,就像一個站在井上的人對井下的人說,沒關系的,爬上來吧,你一定可以。她感激他願意伸出手,但他自己根本沒有下來過,怎麼會知道井底的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