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衍輕嘆了一聲,“畢竟是奚老。”,說罷抬頭望著門楣上‘知微’二字,鐵畫銀鈎間藏著幾分超然物外的氣度,據說是奚洪林五十歲時親手所書。
知微樓臨水而建,頂樓三面軒窗大開,將一池殘荷盡收眼底,張天碩引著兩人拾級而上,奚洪林已端坐在書案後,面前擺著一隻錦盒和一卷畫冊。
“想先看哪個?”,奚洪林問道。
江清衍下意識的看向身旁的向潯,品鑒文物這種事終歸不是他擅長的。
向潯倒也當仁不讓,他上學那會兒主攻的就是書畫方向,所以想把那捲畫冊留著託底,便先開啟了那隻錦盒。
抽絲剝繭般的開啟層層綢布,盒中躺著一尊銅爵,通體綠鏽斑駁,三足卻透著暗金光華。
江清衍湊近細看:“是商周的酒器?紋飾這麼精美,至少也是諸侯級別的東西……”
“向潯怎麼看呢?”奚老打斷道。
向潯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拿起書案上的白手套戴好,將銅爵託在掌心感受重量,又用手機電筒側光觀察鏽色,仔細察看了許久才略帶遲疑的說道:“這尊銅爵器型確似商周,但紋飾過於規整,鏽色又浮而不沉……”
向潯說著又輕輕叩擊爵身,只聽音色清越,略略思量了片刻便也有了決斷,“周代青銅因含鉛量高,聲音應該更悶,至於這尊銅爵……應該是明代的仿古精品,價值也不低於真品。”
奚老眉峰微揚,反問道:“何故有此一說?”
向潯道:“我記得本科那會兒,專業課老師說過一句,真品承載歷史,贗品記錄情懷,明代文人羨先慕古,這類仿製品往往傾注了當時匠人對上古的諸多想象與嚮往,反而有種獨特的時代美感。”
奚洪林從向潯手中接過那尊銅爵,突然神情嚴肅的問道:“你們嘉熙藝投經手過諸多文玩古董,若是發現了贗品都會如何處理?”
江清衍心知這是奚洪林在試探自己的態度,於是直接說道:“收藏本就是一種不斷證偽的過程,嘉熙藝投有一支資歷深厚的專家團隊,若是無心之失,可與委託人協商回購或捐贈,若屬惡意欺詐的話……”
江清衍停頓了片刻,直視著奚洪林的眼睛,語氣誠懇卻不容置疑的說道:“不管怎樣也要給對方留三分體面,畢竟收藏的圈子太小,山水有相逢。”
窗外池塘一尾錦鯉躍出水面,驚醒了沉睡的枯荷,奚洪林朗聲一笑,“好個山水有相逢!再看看這卷畫冊。”
張天碩配合著向潯將畫冊緩緩展開,一眼看過去是幅大寫意的水墨。近處怪石嶙峋,中部煙雲繚繞,遠處山峰只露一尖,餘者皆隱於空白,又無題款,僅有一角鈐著方‘知微觀道’的朱文印章。
向潯目光收緊,覺得這畫隱約有南宋馬遠的風格,但筆墨又有些不同……
奚洪林目光如炬,看出向潯細微的表情,於是問道:“可是看出了什麼?”
向潯凝視著畫面良久,忽然伸手觸控畫心空白處,“紙是老的,墨也是老的,不過……”
向潯的指尖停在雲霧轉折處,“這筆勢的韻律,像是在模仿古人的呼吸頓挫,可終究差了點意思,感覺……嗯……我說不太出來……”
“沒關系,大膽的說。”,奚洪林絲毫不介意。
向潯深吸了一口氣,“恕晚輩冒昧,這畫應當是出自今人的手筆吧。”
奚洪林依舊不為所動,不疾不徐的反問了一句,“可有什麼依據?”
向潯指向畫中的遠峰,“這一筆看似隨意,可頓筆處還是太用力了,還有這兩側的留白,古人作畫講求形神意三者皆合,不會在空白處藏這麼多猶豫。”
寒風穿堂而過,吹得畫捲起伏飄忽,如無常的命運。
奚洪林也不遮掩,“到底還是我這半路出家的功力不夠,平日裡眾人恭維太多,險些失了本心。”
說罷,奚洪林起身看向窗外的池塘,似有所指的說道:“這些龍睛蝶尾,我養了快二十年了,之前想把它們換到鈞窯水缸裡方便觀賞,誰成想這些小東西還有了脾氣,不過想想也是,在大池塘裡自由自在慣了,哪還願意蝸居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裡。”
江清衍立時會意道:“還請奚老放心,我們做事向來是有分寸的。”
奚洪林遞了個眼神過去,張天碩連忙轉身從博古架深處取出一隻紫檀匣子,推開時發出悠長細微的摩擦聲,裡面裝著一方田黃石章,刻字正是‘知微觀道’四個篆字。
“就當作初次見面的回禮吧。”,奚洪林說罷一揮手,張天碩便將匣子捧了過去。
江清衍後退半步:“奚老,這太貴重了。”
奚洪林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方印章不值什麼,至於信託協議,還等我見過你們做事的分寸之後再細聊也來得及。”
江清衍與向潯對視了一眼,都在心裡暗暗鬆了口氣。
暮色染上窗紙,張天碩將兩人送到正門。竹影在粉牆上搖曳,忽然有雪粒落進向潯的後頸,他下意識的縮了縮脖頸,倒是引得江清衍的注意。
臨別之時兩人回身揮手,看到張天碩在廊下晃出一抹朦朧的光暈,那種感覺就像宣紙上緩緩洇開的宿墨,書寫著相逢的山與水,最終契合成從未曾明示過的隱喻與禪機,不足以對外人道也,只能於靜夜無聲之時默默追問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