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它行走人間多年所看到的,世上的人皆是幫親的。
不僅僅是凡人,妖類其實也是如此。哪怕明知妖界本身就是以弱肉強食為法則的,顧相如還是會因為它殺了那些跟傻子似的月狐,而記恨它,總是孜孜不倦地來找它的麻煩,妨礙它的事。
對了,顧相如是因為自己的親友被殺才這麼怨恨它的,可是……無霾疑惑道:“明明你的那位師尊也不是我殺的呀,是帝鳩殺的,你知道的,我甚至都沒有去幫它的忙。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該怨恨我的。”
說話間,無霾雖然自個沒動手,可那些邪祟攻勢卻一直沒停。
步弦聲不由一抖手,原本那因自嘲勾起的笑沒徹底垮下去,半掛在臉上,反倒顯得苦哈哈的。
他依著莫子佔所言,確實沒再勉強,撥弄琵琶的手放了下來,卸掉一身力氣,連帶自己對眼前這家夥最後一絲念想,也跟著卸了下來。
可步弦聲這一動作,卻被無霾誤以為自己是當真說服了他。
無霾臉上出現了些許欣喜,繼續兀自唸叨了起來:“你說三無齋就是我的家,所以後來哪怕你走了,我都還是守在我們的家裡,在等你回來……”
說起這事,步弦聲眼眶一熱。
從前三無齋裡一共就兩人,掌櫃的變得面目全非了,夥計也面目全非了,只剩下一些陳設還維持原樣。
“可你為什麼要帶著人來毀掉我們的家?”無霾壓著身,往前湊了湊,像是想要走到步弦聲身邊,可步子還沒挪動,它身子又縮了回去。
它還在警惕著許聽瀾,完全不敢離開蓮臺的保護。
既然步弦聲已經沒有繼續彈那鎮曲了,無霾也就沒再驅使那些邪祟去襲向他,四下的波濤洶湧瞬間停了下來,沒有橫沖亂撞的靈力交鋒,也沒有鎮曲和邪祟的聲音交織,只剩下那悠揚的笛聲在此間低響,彷彿兩廂即將就此握手言和。
“掌櫃,”無霾抬頭看向步弦聲,身子蜷縮著,樣子看著可憐極了,悽然道,“我想回頭的……”
步弦聲眼睫一顫,呼吸在這一刻停滯了下來。
他這人,打小就心寬。
也正是因為心寬,所以也格外容易心軟。
作為大樂師首徒,他和莫子佔一樣,從前在坊裡沒少招人眼紅。
偏偏他又沒有莫子佔那無視一切不順眼的人的本事,沒辦法打自心底地覺得這些人不配他施捨眼神,只能兀自忍受那些背地裡的咒罵帶給他的那些穿腸爛肚的疼。
可即便如此,過一段日子,步弦聲頗為心寬地笑呵呵當無事發生,覺得反正是同門,沒必要去報複,也沒必要去埋怨。
甚至在那些曾經說過他閑話的同門遇到困難時,只要對方放下身懇求,他也能心軟地摒棄前嫌,然後盡力去幫。
現在他也沒法例外,聽著無霾的話,步弦聲一下就想起了當初在不周城的象裡,桑裡確實說過那樣的話。
桑裡那會兒說,自己希望能和他一起回靈寶集,又或者留在不周城,反正就他們兩個一起,好好地像從前那樣,把日子過下去。
入象者固然會被象所影響,下意識地去扮演佈局之人給他們安排的角色。但當時那種情況,無霾必定是沒有被影響的,所以它說的是真的。
哪怕心裡很清楚,過往的許多其實都是無霾故意裝出來的,可是步弦聲還是忍不住想起他第一次見到桑裡的時候。
那麼小,那麼瘦弱的一個孩子,口中說著要報答他,要為他分擔,認認真真地學著替他管賬。
可偏生雖然懂字,卻對這世間很是懵懂,也完全沒學過算數,只能下苦功地日夜背那些口訣,撥弄那些算盤,才慢慢能夠幫他把那一通從未好好記的爛賬給理順了……
步弦聲眸光微動,而後就聽見莫子佔低笑了一聲,帶著滿滿的輕蔑意。
他的神志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無霾說的是真的沒錯,可步弦聲記得清楚,它說這些的時候,是有前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