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無忌安慰她道:“如果岳母大人不嫌棄於我們,我們便將岳母大人接去一起住吧,讓我們能盡做兒女的一份孝心!”
趙敏點了點頭,隨即又揺了揺頭,卻甚麼也說不出來了。心中惟願見到娘親後,她能不要過於為自己傷心,能看在女兒和外孫女的情份上,原諒自己的任性就不錯了。
至此,一夜難眼。
他們不知道,其實早在近一個月前,汝陽王已經在雲南被丞相哈麻派人害死了。而趙敏的兄長王保保,為了保住家族,竟做出了一個非常舉動,在大殿之上皇帝面前聲稱察罕特穆爾並非自己生父,而是自己的遠房舅父,只因自己幼時父母雙亡,舅父又無子系,這才收他做了兒子。舅父戎馬一生,雖也為大元帝國立下了無數功勞,但誰知晚節不保,成為朝廷罪臣!王保保深明自古忠孝難以兩全,是以為了表示效忠皇上,效忠大元,斷然決定於察罕特穆爾斷絕父子關系,至此以後,察罕一家與他,再無半點相幹。元順帝大喜,立刻頒旨拜王保保為太尉、中書平章政事等顯要官職,領兵鎮守太原!而汝陽王府,則被査沒了所有財物,一紙封條,將前後大門都封了。府中的王妃家奴,被哈麻等人瓜分地瓜分、遣散地遣散、充軍的充軍,全部清理幹淨了。
因為王保保的明哲保身,大出哈麻等人的意料之外,是以對於汝陽王妃,他們到底沒敢立刻趕盡殺絕,只是將她幽禁到了一個小佛堂之中。王妃至此便落發為尼,終日與古佛青燈相伴了。
張無忌趙敏二人決定一下之後,第二日便收拾啟程了。買了一輛大車,由周顛扮作趕車的家僕,小昭扮作丫鬟,便似小兩口過年回孃家一般向大都方向進發了。
自髙郵一役,元軍元氣大傷,無數的蒙古大小貴族均存起了隨時捲起鋪蓋逃往關外之心,是以紛紛拼命地搜刮錢財,然後再偷偷地運往關外。於是地方官盤剝百姓,軍官苛扣士卒,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嚴重。這一個冬季下來,因為沒有過冬衣物、沒有糧草而凍餓而死的蒙元士卒無法計數,於是逃跑、軍隊嘩變快成了蒙元軍隊的家常便飯,蒙古鐵騎以從所未有的速度非戰鬥減員!
此刻江南各大義軍勢力顯然都不將蒙元看作自己的敵人了,而是將蒙元作為獲勝者的獵物自相拼殺博弈起來。於是蒙元藉助這難得的喘息機會,好好的歇息了下來。張無忌等人一路前往大都,眼見許多關口都拋荒了,偶爾出現一些官兵也一個個面黃肌瘦,甲冑不全,兵刃殘缺,站在嗦嗦吹拂的春風中一個個簌簌發抖,見到大車過路,都以為是哪家貴族趕路,連上前盤査的底氣都沒有,再也沒有以往的跨騎高頭大馬、橫行無忌、窮性極惡的兇悍之相了。
近一個月到了大都,只見昔日熱鬧的街市已經顯得冷冷清清,放眼各處,都是一副蕭條的景象。這時的風很大,卷著塞外飛來的黃沙,呼嘯著沖擊著整個天地。放眼看去,還看不出兩丈遠。拉車的騾子受不了這風,直低著頭順風而退。周顛只得脫下了衣服包住了騾子的頭,拉著它口邊的轡頭拼力前行。到得一家趙敏頗熟識的大客棧準備歇宿時,卻發現這家客棧早已關張多時了。只好滿大都城亂轉,好容易才找到了一家騾馬鋪子歇下腳了。
這家鋪子只有兩間大通間,房間內一張大炕直通南北,可以擠得下二三十號人。周顛開門看房時都被裡面傳來的一股濃臭燻得一趔趄,但此刻實在沒法再找到其他住處了,只得將這一整間房都包了下來。這些日子大都接連刮大風,也沒有趕腳的來住店,店裡正空閑著呢,一聽來了大主顧,店家頓時笑得嘴都合不攏了。忙道那間房平日裡能睡四十個人,每人一個大錢,今日貴客既然包了,便只出三十個人的三十個大錢好了。
這破房子要三十個大錢可太貴了,周顛正欲同他理論,張無忌卻已經點頭答應了。原來張無忌看到趙敏的心情不好,不願多生枝節。趙敏抱著子矜進入房中,請店家在大鋪中央懸了一塊布簾,便算將一間狹長的房間一分為二了。趙敏和小昭帶著孩子住裡面,張無忌周顛住外間。張無忌想到敏敏自跟了自己以後便連連受苦,如今還讓堂堂的郡主娘娘住在這間低賤惡臭的騾馬店中,當真是太受委屈了!
店內耗子多得令人難以入靜,臭蟲多得令人望而生畏,幾人都是非常疲累了,但除了周顛以外,誰都無法在這個大炕上裡著那惡臭骯髒、臭蟲鑽進鑽出的被子入睡。天才剛剛擦黑,張無忌便同趙敏裝扮一番越窗而出,直往汝陽王府而去。只見王府大門被封、匾額被摘,連門前的石獅子的眼珠也被頑皮的孩童鑿去,趙敏便知情況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嚴重得多。當下心中一沉,同張無忌繞到偏僻處的院牆外,一躍而入。這一進來,趙敏當即被滿目的破敗荒廢、薅草灰塵給激得落下淚來。
偌大一個汝陽王府,如今已經變得黑沉沉的一團,形同鬼蜮,再無半個人影。風沙狂撲怒吼中,趙敏終於再也剋制不住心中的悲痛,放聲痛哭,俯倒在地。
當晚住進了趙敏昔日的閨房之中,便神情痴迷,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啜泣。張無忌摟著她,直至天現一絲亮白。
張無忌想到這王府中房舍眾多,又安靜又安全,實在比住在那間客店中強,便安慰了趙敏幾句,讓她呆在此處等他,然後飛身出府,回到騾馬店,多給了那店家幾十文大錢,招呼他昭顧好驟子和車子,房間退了。喚了周顛和小昭,一起乘著風大人稀,躍入了王府之中。
自此後,小昭主要照看子矜,張無忌、趙敏、周顛三人日日出去暗暗探訪,終於探到了趙敏的生母、汝陽王妃的下落。那是一座距離王府不遠的一座小庵,張、趙、周、韓四人抱了子矜,佯裝成燒香禮佛的香客進入廟中。這日風沙雖已小了不少,但依舊呼嘯搜刮,放眼望去,天地都是一片的灰白肅然,除了路邊枝頭怒綻開來的一些嫩芽外,全無一絲生機,使人身在都市,卻有困於荒漠的感覺。
廟中沒有香客,也沒有看管王妃的兵卒,想必汝陽王的政敵們已經全然不以為一個出了家的老尼會對自己産生半分烕脅了罷。庵中連佛堂在內才有十多間房,共有老幼五名女尼,平日裡因為懼怕潑皮和元兵搗亂,連大門都甚少開啟的。庵中女尼的生活便靠一些常來的善男信女捐獻的香油錢,和大家輪流出去化緣來艱難度日。張無忌等人有男有女,還有幼兒,看門的女尼才開門放他們進去的。
進此庵前張無忌傾盡所有釆買了數匹布料、一擔香燭,由周顛挑著,拜完菩薩,便將善物交給了主持。那年過六旬、老眼昏花、牙齒掉光的女尼自然高興得緊。不過她竟然不會說漢語,原來是一位蒙族女尼。趙敏稱自己曾在佛祖面前許過誓,若得一子便拜遍大都百裡以內所有的寺院,於院內齋戒三日;若得一女,便拜遍大都城內所有的尼庵,於庵內齋戒三日!望師太成全。
這個謊言編得全無破綻,住持師太看在那些物品的份上自然滿口成全。當下為他們騰出了兩間廂房,就此住下了。仔細注意了一整日,才好歹確認了王妃所住的房間。當晚天一黑,眾尼一入睡,趙敏便迫不及待地拉了張無忌,前往王妃的住處了。
小昭抱了子矜同周顛跟在後面,趙敏叩門而入,眼見母親頭戴尼帽,身穿淄衣,尚在昏黃的燭火之下撚著念珠念念有詞,立時眼淚便奪眶而出,撲過去抱住母親便跪倒在地,壓抑著嗓音叫道:“娘!不孝女兒敏敏來看你了!”
這時張無忌同小昭也進入了房間,周顛拉緊了門,站在門外把守。
王妃驚愕得呆了,繼而渾身劇烈地發起抖來。趙敏哭著拉了張無忌的手,讓他跪在了自己的身邊,又哭道:“娘……”
小昭見張無忌也跪下了,忙也抱著子矜跪在了他們的身後。好半晌,王妃彷彿才從驚愕中酲來,她不禁淚如泉湧,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仔細打量著膝下的女兒,突然失聲而哭。趙敏慌忙抱住王妃的大腿,哭道:“娘,是我,敏敏……”
王妃仰天慘呼一聲,突然揚起手來,啪啪啪啪,劈頭蓋臉地連打了趙敏好幾個耳光,切齒道:“不孝孽障啊!你害得我察罕家好摻!”
趙敏哭得泣不成聲,但仍倔強得仰著臉讓母親打,看得張無忌心如針刺鉗揪,慌忙護住了趙敏道:“岳母大人!要打便打我吧!都怪我不好……”
王妃憤恨之極地瞪著張無忌,突然抓著念珠便狠狠地砸在了張無忌的額頭上。張無忌身外的護體真氣感應到外力來襲,立刻便要護主,還好被張無忌及時收住了,當下額頭被連砸之下,卻也頗為疼痛。
小昭也被王妃狀若瘋狂的模樣嚇得呆了,此刻懷中的子矜已被驚酲,屎尿齊流,登時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趙敏顧不得張無忌,連忙爬過去看女兒,同小昭一起手忙腳亂地為子矜檫拭了屎尿,換了幹爽的尿布,又偏過身軀為子矜哺乳,好一會兒,子衿才終於不哭鬧了。而此時,王妃也似泥雕木塑一般,半舉著念珠呆住了。
足有一炷香時分,終於喂飽了子矜,趙敏羞紅著面孔掩好衣襟,抱著子矜跪到了張無忌的身邊哽咽道:“娘!這是不孝女兒和張公子所生的孩兒,名喚子矜,今日敏敏是特地帶著子矜來看望她的外婆的!求娘你看在親外孫女的面上,便寬恕了我們吧!”
王妃顫抖著伸手去拔開子矜的襁褓看她的小臉,終於眼淚長流,長嘆一聲渾身一軟,跌坐在椅子上。
這三晚,趙敏都是住在王妃房中,他們都極少出門,外面風又大,是以廟裡的尼姑們倒都沒有發現甚麼異常。前兩晚王妃始終難發一言,第三夜,好歹同女兒說起話來。但她的話也極少,沒有對女兒說汝陽王和王保保的事,她怕脾氣沖動的女兒會給好容易重新取得皇上信任的王保保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且,敏敏作為朝廷欽犯,也決不能在大都久留,否則被人察覺不但他們有生命危險,而且會危及家人!朝野兇險,不能不寸寸小心在意啊!
趙敏見母親甚麼也不願意對自己說,心酸之下,也不強求了。這時王妃卻長嘆一聲輕聲道:“你舍卻了郡主的尊貴不當,下嫁了一名布衣村夫,如今總算沒有受到你爹爹的冤案牽連,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我觀那姓張的小字器宇不凡,對你又頗為愛惜,好歹算是稍平為孃的怒氣……唉……望你們日後好自為之,能夠終老天年吧……”
趙敏眼淚奪眶而出,哽咽著點了點頭。
好半晌,王妃又嘆道:“你自小被嬌慣過度,便似全然不識禮法,當真令為孃的擔心啊……”
趙敏抹千了淚水,抱著王妃撒嬌道:“誰說女兒不識禮法?娘親沒來由的亂擔心!”